学完了语录,眼镜大学生开始指挥,他高高举起双手,声嘶力竭地数着,一,二,三。
数到“三”时,他双手从右上到左下用力挥落下来。人群应声发出“嘿”的吼叫。
然后大学生再数一二三,人们再“嘿”。
那样子就像运动会上的拔河比赛,只是对方不是人而是十字架,拉着绳索的人投入了更多的激情和疯狂。
围观的人群也跟着喧嚣起来。有一个抱在手中的小孩大概被挤痛了,尖声哭了起来。他的父亲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骂道:小赤佬,叫你不要来,偏要来。不许吵,再吵打死你。
旁边的一个中学生模样的人看了他一眼。中学生没佩臂章,但看起来像是在维持秩序的红卫兵。那孩子的父亲狠狠地说:有啥看头。杀千刀的。
红卫兵忍不住了,质问:你什么意思?
汉子:我什么意思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
红卫兵火了:你想搞破坏啊?什么成分。
汉子冲着他大吼一声:工人!
两人剑拔弩张,远处几个红卫兵看到这边动静,走了过来。旁边的人连忙劝架,平息这场没有意义的斗争。
和上帝的拔河没有停顿。不知“嘿”了多少声,十字架纹丝不动。点点没兴趣再看下去,回家了。她看到身边一个老妇,转身离去时,有胸前快速地划了个十字。
再看到教堂时,那两个十字架连同尖尖的屋顶都不见了。看惯了两个高高的尖顶载着十字架直冲云霄,突然之间整个儿不见了,只剩下两个半截钟楼,点点觉得很怪异。
点点不信天主教,爸爸妈妈也不信。点点对天主教的认识全是在校史展览会里得到的。点点的学校以前是教会学校,那时的老师和学生都笃信天主教。校史中提及的事情或多或少会涉及到圣经中的故事,点点知道一些,似是而非。比如,打你的左脸,就把右脸也伸过去。点点不能想像。如果有人打点点的脸,不管是左还是右脸,点点肯定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教会还有育婴堂,校史中说,那是帝国主义虐待中国婴儿的地方,残酷而悲惨。
那尖顶,倒就倒了吧。
点点只是不明白,那根绳子是怎么套在高高的十字架上的。她觉得那些大学生红卫兵真有本领。
那年暑假(一)
1966年的暑假有点特别。
往日还算宁静的弄堂热闹了起来。不时有红卫兵的队伍进进出出。这些红卫兵大多是中学生,稚气未脱,却一脸的“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严肃和自信,个个昂首挺胸,目无旁人。到了要去的那家,先是叩门,然后和开门的主人交流几句,冷酷而威严,但还算规矩,不像后来,把门擂得震天响,有时干脆一脚踹开大门,一把拖出主人往弄堂里一扔,接着就到房间里翻箱倒柜。
被抄家的肯定有历史问题,或者是剥削阶级。抄家后的几天里,家里的大人小孩都羞愧不已,大门紧闭,不与人交流,即使碰到人,也是低着头一闪而过。不过邻居们倒并不觉得怎么,因为那时抄家似乎成了流行,点点弄堂里许多人家不能幸免,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人们评判一个人或一个人家的好坏优劣,不以抄家为标准,而相信相邻几十年中以自己的眼光形成的印象。爸爸看到被抄家的人,和以前一样,仍然招呼一声“某先生早”,或“某先生好”。妈妈对点点说,你看到人要有礼貌,要主动叫一声。因为点点有个坏脾气,羞怯,不主动和人招呼。这种时候,再目中无人,妈妈看来简直就是落井下石。
小孩子们依然无忧无虑,甚至玩得更痛快,可以在弄堂里横冲直撞,一边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当山歌唱。撞翻了炉子,踢倒了晾衣架,是常有的事。要在以前,引来一顿饱揍也有可能,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屑理睬那些愤怒的大人们的指责,依然横冲直撞,依然山歌高唱。
晚上乘凉的时候,忙碌了一天大人们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聚在一起,一边用蒲扇拍打着脚上的蚊子,一边说着话。精力充沛的孩子敢在大人堆里钻来钻去,随便拉一个大人当屏障玩官兵捉强盗。被当作屏障的大人被拉得团团转,实在忍受不了了,用手里的蒲扇用力拍了那小孩一下,怒不可遏地骂道:小赤佬,侬造反啊。
马上有人惊恐地提醒:不能这么说。
小孩们受了惊,笑着跳着离开了。大人们总算有了安静,继续闲聊。
——现在不可以讲造反。造反变成好事。
——是啊,几千年的老习惯了,现在要改口,也有点难。
——看到不好的事,脑子里就会反应“不得了,造反了”。
——话不能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