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也是一样。
那列从北京开往革命圣地洛泉的火车离开北京十几个小时以后,拥挤在车厢里的少男少女,由于精力旺盛或者那个年代特有的革命狂热造成的吵闹和喧嚷已经停歇,都朦朦胧胧地沉入到不能言说的生活图景和由此带来的情感激荡中去了。我听到刚才还在一起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红色革命接班人娇柔的梦呓—— 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好像在央求妈妈给她一件什么可爱的东西;一个结实的小伙子软软地斜倚在座位和窗户之间,不自觉地抽动着脸上的一块肌肉,嘴唇翕动着,显然,也正在进入到某种孩子气的回忆之中。
我的脑子里像电影一样过来过去的画面是:我所在的中学军代表为了动员我去插队,竟然亲自来到我家,向我的父亲和母亲讲述革命道理。
那时候,我不过是初六八届的中学生,严格说起来,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无论如何记不起来我是怎样被结合到学校的权力机构—— 革命委员会—— 中去的。我作为革命委员会委员,在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方面,自然负有某种大于一般人的责任。所以,当我们和北京市人民一道举行庆祝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新指示发表大游行以后,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摆到了我面前—— 你必须要先于别人去插队了。
也许我出现了短暂的犹豫,所以才导致军代表到我家做我父母亲的思想工作。我当时不在家,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的。他们这样做除了我是学校革命委员会委员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如果我决定去插队,就可以带动身边十几个和我要好的同学一同去插队。这对于承担着把全校毕业生都送到农村去这项政治任务的军代表来说,当然是一件不能忽视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谈,但是我知道,在发生了军代表到我家去动员我的父母这件事之后,我充分感受到了压力——不仅仅是来自学校的压力,同时也是来自父亲和母亲对于学校的承诺的压力。
很少和这么高地位的公家人打交道的父亲和母亲在军代表面前受宠若惊,好像得到了很高荣誉似的,连连说:“是啊!是啊!可不是嘛!”
于是,我的命运—— 很大程度上也是父亲和母亲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在那列飞驰着的火车上,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的选择吗?我的回答是:这是我的选择,因为没有人强迫我,是我“主动”报名到革命圣地洛泉去插队的。我们所有插队知识青年都是“自愿”报名去插队的,这怎能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呢?这当然是我们的选择。但是,在我的心底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却有一个胆怯的声音悄悄对我说: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革命的选择,不是我个人的选择,所以我不能认为这是我的选择……于是,在我的心里,便弥漫开了一种伤感落寞的情绪,它像烟云一样在很低的地方缭绕—— 它不可能很高,我不会让它升得很高。
我希望自己沉沉地睡过去,但是,虽然我明显地感觉到睡意的徘徊,它却始终无法完全控制住我,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车轮的强劲扯动,从不同的声音中感觉到火车正在通过不同的地方—— 空旷的原野,热闹的城镇,冷清的小站。
朦胧之际,我听到很多人喊叫着:“黄河!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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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河!黄河!”(2)
我惊醒过来,蓦地睁开眼睛。车厢里已经空空荡荡,所有人都把脸贴到冰凉的车窗上去了,我只看到一团一团拥挤在一起的背影和臀部。
我挤到他们中间去,想看一看地理书上讲的黄河到底是什么模样。
外面黑漆漆一片,就像是有人挂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感觉到大桥的钢铁栏杆正在飞快地向后掠去,但是我仍然看不到任何河流的影像,而列车发出的空洞的摩擦声又实实在在证明我们的确在跨越黄河……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真是奇妙,就好像你知道某种牵绕着你的灵魂的事物就在身边,而你却只能意会,不能够与它进行任何交流一样。
黄河,我没有看到你。
2。 知青之死(1)
真真切切看到黄河,是八个月以后。
我和我负责的知识青年小组忠诚地贯彻执行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干活很卖力,又很团结,几乎一丝不苟地做了上级要求知识青年做的任何事情—— 听贫下中农忆苦思甜,控诉旧社会之黑暗,赞扬新社会之幸福;参观当年红军围攻地主民团的“土围子”时牺牲了八个红军战士的地方;坚持“天天读”,坚持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及时撰写学习心得笔记;经常检讨自己和贫下中农的思想差距,“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等等。于是,我们就被谷庄驿公社革命委员会推选为先进知识青年小组,由我作为代表,到崤阳县城出席“北京知识青年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这在当时是很大的荣誉,就像今天某个人获得乡“青年致富能手”、县“精神文明建设标兵”、省“践行‘###’党务工作者”、全国 “十大杰出青年”、“全国财富五百强”以至于“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的光荣称号一样。
崤阳县是洛泉地区南部相对北部来说比较富庶的一个县。那个时候说哪个地方富庶,一般来说指的不是人类先进的社会组织和生产活动创造积累财富的程度,指的往往是拥有较好的自然条件,老天不为难你。
从这个意义上说,崤阳县富庶主要是因为这里的地理条件较好。
通常意义上的洛北是指南起洛泉地区,北至靖州北部的毛乌素大沙漠南缘一片广袤的区域,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或许还可以把陕北的一部分列入其中,因为它们都是这片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黄土高原的一部分。这片区域主要为黄土丘陵沟壑或者沙漠地带,植被稀疏,干旱少雨,广种薄收,有的地方粮食亩产只有十几斤。
这片区域以贫穷闻名于天下,陕北著名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贫困和官府欺压,揭竿而起,造起反来,浩浩荡荡杀向北京,结束了延续二百七十六年的明王朝统治,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
我插队时的崤阳县还基本上保持着黄土高原的原始形态,虽然也有沟壑,但是,平坦的塬区仍然是它主要的地貌。只是在它的西南部,有一片被称之为“夕梦山”的林区,算是地地道道的山区。塬区比山区或者丘陵地带更能够蓄水,抵御旱灾的能力要强一些,所以物产比较丰富(谷庄驿公社就在塬区,这里的人民不住窑洞,住的是颇有北京四合院风味的瓦房,主要的粮食作物也不是在洛北很著名的谷子、玉米,而是小麦),这是其一。其二,也许比第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黄河的一条重要支流湎河从西北—东南方向纵穿崤阳县境,在崤阳县最南边的罗家川隆重地注入黄河。
湎河是由无数条支流汇集而成的,这些支流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崤阳县西部地区,在崤阳县境内形成了一条条肥沃的河川耕地(当地人称之为川地)。这些耕地因为得益于灌溉而旱涝保收,有的地方竟然吸引来了具有水稻种植经验的四川人,直到我插队的那个年代,仍然有种植水稻的传统。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白面和大米都是能够让人联想到奢侈的东西,所以,当你在信件中吹嘘说“我插队的地方能够吃到大米”的时候,你也就不难想象那些在洛泉地区北部诸县(那里的自然条件很差)插队的同学,会用怎样嫉妒的眼光看待你的幸运了。
我代表崤阳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知识青年小组到崤阳县出席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时候正是雨季。雨季并不意味着整个洛北地区都能够被宝贵的雨水滋润。事情常常是,某个县某个公社下雨下到房倒屋塌的程度,和它相邻的县或公社却仍旧赤日炎炎,旱魃比往日还要嚣张。插队期间,我甚至曾经亲眼看到仅百米之隔的对面山梁被白花花的冰雹覆盖,而我们劳动的这个土峁竟然风和日丽,静得就像在真空之中。所以你最好不要简单地认为雨季就是下雨的季节。大自然就像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严峻而又谐谑。
所以,那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三日(农历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下午,我们四百多名代表聚集在县委大礼堂,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突然,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冲到台上来,趴在崤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陆嘉亭耳边低语了几句,陆嘉亭马上站起来打断了发言者,用高亢的嗓音吆喝着:“湎河发大水了!现在我们马上到水坝工地去抢险!马上就去!跑步出发!”
那个年代,权力对于社会的动员力量出奇的强大,陆嘉亭的话音未落,我们这些还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少男少女,就像遇到战争、祖国正处在危难之中一样,怀着伟大的献身精神,以为祖国捐躯的信念和激情,冲出大礼堂,疯了一样向县城北部跑去。
2。 知青之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