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活的,可叶儿说什么都不让他沾手,总哥长哥短地叫着,生怕他受了委屈。朱少文人聪明,加之刻苦勤奋,如此一年多下来,竟也能登台扮演几个角色了,像那《空城计》里的老军、《女起解》里的崇公道,渐次,连《打渔杀家》中的教师爷也能扮了,至此,总算有了一碗戏饭。
这一天下午,师父去会朋友没在家,朱少文便提前来到三庆戏园子,先在台上活动了一通腿脚,估摸着离开锣还有至少一个时辰,便到后台寻个僻静角落坐下来开始勾脸。
“呦嗬,来得可够早的!”孙丑子一挑门帘钻进来。“你的戏不是在中场吗,刚这会儿就扮上了?”
“笨鸟先飞呗。”朱少文急忙把身子转过来,叫了一声师哥,“待着没事,总不能再回庙里看和尚念经啊,再说,早扮完了早踏实,一会儿也能抽空多瞧瞧别人的戏,今儿晚上有您一出《霓虹关》,我得好好学学您念白的气口。您今儿干吗——”
“心烦,瞅着家里那一帮丫头片子我就运气!人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谁承想,这半大丫头也他妈一样,个顶个赛着能吃!有心掐死俩吧,我还真下不去手;都养着,光这一天的嚼谷儿就把我愁得想上吊。”
“嫂子不也帮着你点儿?”
“替人缝穷、洗衣裳,能挣几个大子儿?”
朱少文从身上摸出一块约摸二两重的碎银子递了过去,“眼见快过年了,拿这钱给侄女们扯几尺花布,做件新衣裳穿吧,添个喜庆。”
“这可使不得,虽说师父为你瞒着学徒的身份,可你刚出道,一个月才挣几两包银?”孙丑子慌得手脚没处放,连推带挡,从打二人认识,朱少文就截长补短没少接济过他,“再说了,丫头片子穿什么新衣裳?小妹妹的,没的穿光着倒好,省得出门给我丢人现眼。”推辞再三,见朱少文诚心诚意,只好红着脸收了。
“师哥,不是我说你,这可不是你当爹的该说的话,丫头又怎么啦,总归是自己的骨肉,再过几年孩子大了,你会得她们的济的。”
孙丑子不想听下去,“咱们说点儿别的吧。说真格的,兄弟,你也三十岁的人了,圣人说三十而立,该着成个家了,老这么打单是事儿吗?要不,回头我让你嫂子帮着张罗一个?我知道你心高,一般人看不上,可娶媳妇儿是干吗使的?不就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嘛,脸蛋好看顶什么用?你别骂我没正经,没听人说过,‘关了灯,都一样’?对了,叶儿这姑娘一直对你不错,要不要我跟师父提提?八成能成。”
“别瞎说,她才多大?人家可是一直拿我当哥对待的,我朱少文不想招人骂。”
“那就枝儿。嗯,枝儿也行,人长得漂亮不说,年岁和你也相当,就怎么定了,改天我先找师娘探探口风,成不?”
其实,早在一个月之前,师父李宝成就主动找了朱少文,表示了想把大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当时,碍着情面,他便也没有推辞,只是说要抽空回家与父亲商量商量。平日在师父家,他很少与枝儿碰面,偶尔看见几次,也多是见她斜倚在床上,纤手托着腮帮沉思遐想。这是个什么心性的女子呢?他实在摸不透。
他不想再捋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问道:“前几天听师娘说,嫂子这阵子又有了?山不转水转,我寻思,这一回你一准能得个儿子!”
“哎哟,我的佛祖哟!有你这话,如果这次能生下个带把儿的,来生让我姓孙的当王八都成!一旦如愿,即便卖房揭瓦我也得摆几桌席!”朱少文的几句寻常话,重又点燃了孙丑子心中那一团几乎灰飞烟灭的希望之火,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手颤抖着,嘴角涌出了唾沫,两条眼缝里放射出了咄咄的亮光,喃喃道:“老天爷呀,您就开一回眼吧,可怜可怜我这个丑东西吧,现下我若死了,可是连一个摔盆儿举孝子棒的都没有呀!”
“师哥,你这又是何必呢,不怕你不爱听,其实,细想起来生男生女都一样。自古孝义之女多多,忤逆之子更不少见。”朱少文见他仿佛入了魔症一般,遂劝解道。
“谬也,可大不一样!我问你,生了儿子喜帖上是怎么写的?‘弄璋之喜’,对吧?别看我肚子里没墨水儿,我也知道璋乃玉也。生了丫头又写着什么?嘁,‘弄瓦之喜’,美玉多少钱一方?烂瓦又多少钱一块?你自己说,这里边儿差着多大行市!”孙丑子反驳道。
欢喜虫儿第五章(2)
朱少文听了他这一番解释,一时忍俊不禁,扑哧笑了。“你理解得不对,瓦可不是瓦片,乃是远古时期用陶土制作的纺锤。《诗.小雅.干》有言:‘载弄之瓦。’《左传》解释说:‘瓦,纺塼也。’那时候,管纺锤就叫瓦。”
孙丑子并不认输,一边勾脸一边说:“甭管怎么说,陶不如玉金贵,这话没错吧?另外,这男女两性打一落地称呼就不同,男的总随一个‘大’字,女的总脱不了个‘小’字。你不信是吗?男的一出生叫什么?大胖小子!女的呢?小肥丫头!再长几岁,男的叫大学生、大小伙子,结了婚的叫大老爷们儿、男子汉大丈夫,做生意的叫大掌柜的,做了官的叫大人、大老爷;北京人管小女孩儿叫小妞儿,山东人叫小嫚儿、小妮儿,南蛮子叫小囡囡,窜点个儿叫小姐,出了阁嫁了人的叫小媳妇,三十一过人称小娘儿们,有那不幸的给人当了二房叫小妾、小姬、小老婆,背了运半道死了丈夫的叫小寡妇,好不容易熬到上岁数就更加有的听了——小老太太!”
朱少文已然乐不可支,“我真服了你了师哥,不知你这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也别说,虽都是些歪理,却还真有点儿意思。”
孙丑子三把两下换上了戏装。朱少文转回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象棋来,哗啦啦将棋子倒在了衣箱上,“师哥,听人说你棋下得不错,素常不是让人个马就是让个炮的,趁这会儿园子还没进人,教我一盘如何?”方才的话头完全是自己挑起的,这会儿,他只想将对方的思绪引开。
“怎么着,想杀一盘?成。”孙丑子仍沉浸在亢奋之中,几下便摆好了棋子,“咱谁先走?”
“老规矩,红先黑后,自然是师哥你先走。”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大胆!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呢?趁别人没看见,还不麻溜地给我收起来!”只见李宝成铁青着脸一步跨到了他俩跟前。
“哎哟喂!”孙丑子猛然醒悟,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师父,这事全怨我,一高兴就忘了咱梨园行的规矩了。要罚您罚我,要打您打我,跟少文没关系,他才入门,还不懂……”
朱少文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忌,一时愣住了。
李宝成表情严肃地对朱少文说:“俗话说,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怨我没及早告诉你。梨园行的规矩是:凡进了园子,一不准喝酒,二不准赌博,三不准就是这下棋。不知者不为罪,往后再犯打我这儿就通不过,决不轻饶。”
朱少文说:“前两条我懂,喝酒容易误事,赌博容易伤感情,可这不准下棋又是为了什么?”
李宝成问:“方才我刚进后台时,你们俩嘴里说的什么?”
朱少文想了想,“没说什么呀,我就是说红先黑后,该师兄先走——”
只见李宝成抬高一只手,拇指与中食二指一捏,“打住!记着,大家都是江湖上的兄弟,情同手足,一口锅里盛粥喝,你不该走,他也不该走,没什么先后,谁都不该走!”
朱少文终于听明白了,使劲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不光是唱念做打诸般技艺需要他认真去学,另外,还有许多他不曾了解的知识需要掌握。
锣响了,一场“通”打过之后,开场的帽儿戏就是孙丑子的《霓虹关》。随着“孝子少恸啊——”的一声呐喊,小花脸走上台来,只见他穿着一身白孝袍子,手里拿着哭丧棒,棒头上勾着一条布幡,上写着“西方接引”四个黑字,刚一亮相,便是一声“爸爸吔——”的号哭。孙丑子哭得格外逼真,做派到位,引得台下发出了连片的叫好。
朱少文站在台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兄的每一举手每一抬足,忽地,他脑筋一动,想起了方才他与孙丑子的一番对话,立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翻上了心头,只觉眼眶里已涌出了泪水,竟一直流到了嘴边,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
忽然,他觉到身后有个人在轻轻地抻他的衣裳角,扭回头看去,只见叶儿正举着一个花布兜神秘兮兮地冲他招手。
叶儿无声地引着他来到后台,将布兜放在化妆桌上,一面用手解着纽结,一面得意地望着他笑。
两只相互扣在一起的蓝花粗瓷大碗露了出来,叶儿冲他努了努嘴,示意他自己上前打开。
朱少文掀开压在上方的盖碗,看到了一大碗满满当当的白面水饺,正腾腾地兀自冒着热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