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的三个星期里,清醒的夜晚还有昏睡的白天,我们几乎一直黏在一起。在布鲁克林漆黑的公寓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或者和猫一起待在曼哈顿,一齐被窗外的落雪染上淡蓝色。然后,我们再次回到哈米的房间,在长沙发上流连,在阅读灯粉色的灯光下嬉闹。我们会一起静静地待上几小时,长时间地交谈,交换数不清的意见,倾听、喃喃低语。在风的呼叫和雷的炸裂声里,我和他躲在暖气片甜蜜而温暖的热风里安静地取暖。相同的几张CD在重复播放:查特贝克,莫兹斯坦,肖邦,艾拉·费兹杰拉……那些天寒地冻的12月里的日子,2002年的最后几天,再次隐隐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尽管被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有些许失真,但它们依然在大雾中闪耀、在光里歌唱。又或许是随着时间流逝,它们不再那么清晰,却有了一种梦幻般的余晖。
我们在这里——在沙发上,激情满溢又精疲力竭。或者一同在厨房里,煮番茄酱肉丸和土豆当午餐,让艾拉和刘易斯在一边低吟。我们回到客厅,端着剩下的酒玩西洋双陆棋。接着在那个小小的、昏黑的卧室里,我们笼罩在一层奶白色的半透明中,被遮蔽也被照耀。事隔许久再次回望,我看见我俩滚在地毯上大笑,捂着我们发疼的肋骨——一直到连让场景模糊的指纹也似乎开始褪色。
等我们醒来去洗澡时,已经是夜晚了。放在烤箱里保温的吃剩下的烤肉依然香气四溢。拉希德塔哈横扫一切的歌声从扬声器里传来,混合着一个我记不起名字的黎巴嫩歌手颤抖的声音。然后是我自己,双颊通红,含着轻笑,在臀部裹着一条紫色的围巾,不敢相信自己在做什么。哈米得意扬扬又心满意足,散开腿瘫坐在长沙发椅上,看着我扭动身体双臂向着天花板缠绕着上旋,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但是同样地,这一切都隔着遥远的烟雾。即使是在他爱慕的眼神里跳舞、旋转、轻舞发丝,我依然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我们俩,也许是透过站在结冰的窗沿上的小鸟的眼睛。从扬起的卧室窗帘的后面,透过我腕上薄薄的丝绸,我看见自己一直跳舞直至开始眩晕。很短的时间之后,两个人影:他穿着工作服,拿着一块脏脏的抹布清洗着画刷,她扎着高高的马尾,交叉腿坐在长沙发上,膝头摆着电脑——我能穿过覆盖着雾气的黑色玻璃窗看到这一切。小鸟早就飞走了。
我从屏幕上抬起头来。他还站在我上一次偷看他时的那个位置:右眼眯着,左臂平伸,拇指跷起。上上下下地挥着画刷,在画布前面走来走去,眼神专注。从长沙发看去,我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他向离我很远的画架靠近,接着用右手拿起调色板和那一小堆蓝色、绿色和黄色的颜料。画刷再次移动起来,我看着他的卷发随着他每一次点头而轻轻颤动。
还有些时候。爱丽丝……有些时候,我们几乎可以飞行。在我们漫步在这座城市之后,穿过东村或者下东区,当我们走上第一大道或者第二大道,从拥挤的人潮和圣马科斯附近的周末摊贩中艰难穿行。当我们手拉手穿过满是派对、游客的大街,美丽的情侣们从我们身边经过,留下香水和须后水的味道,大堆的孩子闹哄哄地聚在人行道上。当我们脚步轻盈地穿梭在卖焚香、珠宝、电影海报和旧书的摊贩中间,路过的酒吧和咖啡馆每一次开门都会传来一阵欢乐的音乐声和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成千上万繁忙的餐厅中传出谈话的碎片、银器的碰撞声,还有调味品的香味。寿司和三明治、沙拉,中国菜和印度菜,鲜花和气球在人流和鸣着笛的出租车中被兜售。路上还有乞丐、卖艺的人、玩杂耍的人和扑克骗子。有时候,会遇见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穿着盔甲的中世纪骑士或者埃及的木乃伊、人形的雕像。突然之间,还会有一只惟妙惟肖的戴胜鸟标本出现,尾端粘着真的羽毛,单只脚站着,充满威严。一个又一个长着厚厚胡子的圣诞老人跟我们打招呼,挺着大大的肚子,脸颊红扑扑的。巧克力和广告宣传册,慈善箱和响着的铃铛,它们都聚在了一起。街头的音乐家们像一个巨型的流动乐队,迪伦给柴可夫斯基让了路,从大提琴到单簧管,从爵士到乡村,从曼陀林到萨克斯管。夜晚浓重的冷空气混合着雪花飘落时,干净的湿气中还有烤肉串店和汉堡店飘来的烟。我们走过的地方都有管弦乐队的吹奏,天地间的一切也在跟着轻哼。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条线,带着脉搏和满溢的生命力,带着声音、灯光和色彩——我感到我们俩在任何一秒都能飞起来,从人行道上人群的头顶掠过,直直飞向高空。
你也许会说这只是因为我们下午抽的大麻,或者是我们刚刚喝过的、能让一切都顺当起来的啤酒。又或者,像你之前说过的那样,偷来的水尝着才更甜:我们正在享受着那醉人的自由感觉。当我们走上街道的时候,常常被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感觉所包围。当我们拥着彼此前行,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只是嘈杂中的两个普通人。在这城市数不清的闪烁灯光中和巨大的喧闹里,一只孤独的氢气球突然升到高空,而我们的目光也一直跟随着它上升。我的心在腾空、在旋转,幸福得要炸开了。它像那只气球一样在空中滑行,像个银色的斑点一样消失在大楼的上空。
我再次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抬起。他正在调颜色,舌头从嘴角探出来,淡粉色。他注意力十分集中,把画刷的圆头蘸入黄色的颜料堆里,然后在调色板的中央留下厚重、浓稠的一条,旁边是他刚调好的白色颜料块。他加了很多的蓝色,又稍微蘸了一点更深的蓝色。他把这些颜色都混合起来,快速把它们搅拌成蓝—黄—白。
现在,魔法开始了。这种神秘的魔法每一次都会把我的注意力从电脑上吸走。我开始预测,密切注视着画刷,看着它搬运颜色,用各种方式旋转、梳理它们,把它们铺散开。转瞬之间,黄色便变得有些脏,还带了灰色,它明亮的色彩此时蒙上了灰尘,蓝色消退变淡,不再那么纯粹,它吸收了灰色。我看着他调和这些颜色,随着蓝色和黄色的消失,一种全新的颜色出现了:一种生动的绿色。
我的双眼又转回电脑屏幕。我完成了最后的几行,接着又从头开始阅读、删除、修改。但是,我的思绪已经散了,它悄悄地溜走,时刻关注着房间里的哈米,留心着哈米的破T恤、在他牛仔裤下晃动着的大腿肌肉。我被诱惑去仔细观察他额头上交错的纹理。接着,我的注意力又停在了他头发上的发圈、他手指上的颜料点,那些斑迹——绿色、黄色和蓝色——印在他脸颊和额头的皮肤上。
在那些时候,似乎像电影里一样美丽而闪耀的纽约正在我们脚下无限地延伸着。当我们走在一起,在人潮中穿行,我觉得这座巨大的城市也陷入了爱河,像我们一样沉醉。这座城市为了我们而点亮了无数灯光,为取悦我们而努力地施展着自己的魅力:建筑看上去都更高了,树木也变得更翠绿、更耀眼,夜晚的天空有了更深沉的颜色——一种优雅的浅蓝,地铁冲得更快了,发出更响的嘎嘎声,节日庆典的光点亮了每一条街,和嘈杂的声音一起突然间覆盖上了城市吵闹的音乐声……
“那是什么,Bazi?”他的声音离得很近,一个暖乎乎的吻落在我脖子的后面——他靠在我的身后,“等等,你在写关于我的事?”
“当然不是。”
他越过沙发的靠背俯下身,半张脸被电脑点亮。他带着好奇的期待从眼角瞥了我一眼:“那你为什么总是打量我?”
“没有原因,也没有很频繁呀。”
“还在给你姐姐写信?”
“是的。”我把电脑移开,放在桌子上,“或者又可能不是……”
“那继续写吧。”
“我都不确定还会不会把它寄出去了。”
“好吧,不论如何,写写我是多么的英俊。”
“好啊。”
“还有聪明。”
“既聪明,又英俊。了解。”
他的嘴唇在我的脖子上摩挲,让我的头皮都绷紧了。“你还得写上你是那么的……”他对着我耳后的阴影小声说,“那么的……”他的牙齿轻轻夹住我的耳垂,用嘴吮吸着我的耳朵。他的左手敏捷地从左边环过来,手指充满爱意地在我的锁骨上游荡,解开我的扣子。我的金耳环依然卷在他的舌头里。在我的右边,他的左手伸进我的衣服里,寻找着我的心跳,“那么的……”
他的手很稳,充满自信,在我的两胸之间逗留。我低头看见他沾满颜料的手指在温柔地揉捏我的乳头,我几乎就要窒息。我看着他的手伸向我另一边的乳房,一遍遍地揉捏,我的皮肤上留下了他爱抚过的斑点和浅色的痕迹。一阵担忧在我心中闪过,就像大雾里远处的灯光:我们就像那些颜色,飘浮着相聚,交融为一体,绿色、黄色和蓝色。他弯着身体,更深地进入,我把手指插进他浓密、卷曲的头发中。越过他的头顶,我的视线落在了放在桌子上的电脑的屏幕上,看着那些我写了一下午的文字。我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写的,没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想快速地回复一下我姐姐的邮件。但是,今天当我继续开始写它的时候,它突然间就换了一种风格,更加热烈、更加诗意。我被一种想要放肆地去讲故事的欲望和一种通明的、锐利的清醒的感觉所攫住,文字自己汇聚起来,流淌了一页又一页,翻腾起泡沫。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给爱丽丝写信,收件人事实上是我自己,它是留给未来那个我的信息——一个还是未知的我自己,那个已经回到以色列很久的我自己,那个将会一直住在特拉维夫的自己。那个遥远的我总有一天会打开这封邮件,阅读这些文字,也许带着一种后见之明,能更好地理解此时我的内心正在发生着什么,我在这些疯狂而美丽的日子里都经历了什么。她会提醒我自己曾和哈米一起,曾经在纽约,在位于布鲁克林的工作室里。她会阅读那一行行的文字,记起我曾经怎样像那只整个下午都栖息在窗沿上的鸟一样坐在这个长沙发上,在2002年的12月。她会看着我那样地爱着他,写下这些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