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个我从没去过的街区下了车。他住在布鲁克林的西南,几乎是在地铁图上黄色干道的边缘了,离蓝色的河极近。我们走出地铁站,来到湾岭大道,站在被大风席卷过的、黑得像午夜似的街上时,是晚上10:15。在一排已经拉下百叶窗的商店中间,只有一家无人的自助洗衣店和街对面一家鞋店的陈列窗里透出一星半点孤单的光。
大门在我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从外面射进来的霓虹灯光勉强照出了一条楼梯和右边的两扇门。我看到他手的影子正伸向灯的开关,然后“砰”的一声,一根灯丝在黑暗里闪了一下——灯泡在哈米关掉开关前就已经烧坏了。
我有些害怕:“你还好吗?”
“当然,来吧。”他的声音穿透了我眼前黑暗的门廊,“就在这儿。”
我能看到其中的一扇门下方有一块淡黄色的板子。在它旁边的门前,我踏在了一张地毯和一摞邮件上面。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正在试着辨认门上的金属数字。
他的钥匙叮当作响。“稍等。”他把双肩包扔在脚边,“再等一下。来吧。”他推开门,扭亮电灯,冲我眨眨眼,“终于。”
中央供暖的轻哼声驱散了外面世界的寒冷。从左边那个小小的、黑黢黢的厨房里传来冰箱金属的嗡嗡声,右边的小浴室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不那么好闻的霉味。
我像他一样脱掉了外套。“很好,把它给我。”他说,他声音的回声在公寓里听着跟之前不同,更深沉。
他指向工作室。从门口,我能看到一张摆满了木板、卷纸和硬纸板的长桌子,画布面朝墙斜靠着。房间里有一张褪了色的蓝色长沙发椅和一个有木雕花纹支架的铜盘。我正对面是一台电视机、一套音响设备和一摞CD盒。在长桌上还有一大堆颜色暗淡的碎布,满溢着颜料的罐子,装着油漆罐、画刷、皱皱巴巴的颜料管、刮刀和一瓶涂料稀释剂的小篮子。我还看见一台关着的电脑,一个摆着更多卷纸、画刷罐、铅笔、书和笔记本的金属架子。
他把大衣扔到长沙发上,有一瞬间,我俩的大衣看上去就像是我俩瘫在那里,疲倦地拥抱着彼此。接着,他把窗户稍打开了一些:“喝点什么吗?”
烟灰缸满了,灰尘的痕迹,油画颜料溢出的痕迹,溅得到处都是。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烟味和一些从厕所传来的气味。
“嗯?”他再次问道,摩擦双手,“茶?”
我还在四周转悠、打量。
“我有一些nana。”他脱下鞋,走到我身边,“新鲜的薄荷,刚买的。”
我在桌上的报纸和CD中间发现了一盘色情录像带,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封面上是一个黑人女孩和一个白人女孩。“哎呀,”他也笑了,一把抓过录像带塞到架子上,“我没想到会有客人来……”
从工作室能看到两个房间。左边的那个门没关严。“那是珍妮的房间,”当我望向房间内部时,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把第二个房间的门打开,“这是我的。”
他的卧室要小一些,除了没有淡粉色的帘子和床单之外,和隔壁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被褥,层压板衣橱,窗户。但在这里——在哈米的房间里,我的视线被屋子的天花板吸引住了。
“哇……”
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绳子从这面墙挂到了那面墙,上面用衣服夹挂着大幅的铅笔素描。床的上方所有的空间都被画着同样人物的精妙的线条所占据。那是个大头小男孩,长着和哈米一样蜷曲的头发。他有瘦弱的身体和长长的四肢,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珠串。他有一双大脚。在所有的画中,男孩的眼睛都是闭着的,或许在睡觉,也许是已经死去。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晚衫和一件样式多变的长袍。他悬在空中,像一条线一样,以酒醉一般的姿态如羽毛一样在天地之间滑行,脸上是极幸福的表情。在一张画中,他飘浮于一座大城市的上空,在另一张画里,他又浮于午夜的海面上方;在一张画里,他和鸟儿一同在密闭的房间里飞行,在另一幅画里,他穿梭在一节车厢内的云层中。
不仅仅是这些画面中的流动感让我想起夏卡尔和他飞翔的爱人,在这些没有被过分修饰过的线条和细节中,隐隐透露着一个阿拉伯——或者阿拉伯式的夏卡尔。和那个男孩卷曲的长发和长长的睫毛一样,围绕着他的世界也在一同旋转着。鸟和鱼,花和树,屋顶上的天线,水的波纹,紫外线……柔软的曲线从它们中间摇摆着穿过,在每一幅画中,飞翔的感觉都会更生动一些。男孩细绳一样的四肢都旋转得更强烈,也更绚烂。伴随着这些的,是男孩喝醉了的表情,以及他羞涩的、奇妙的微笑和不自知的神态。我脸上现在也一定是这副表情。
我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我身后。“哈米?”突然间,他的卧室里只剩我一个人,一个人站在他的床单和散落满床的衣服所制造出的亲密感里,“哈米?”
他的声音从门厅尽头的厨房里传来:“马上。”
这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同样的气味已经萦绕在我鼻前整晚。在我们离开地铁进入房间的时候,这气味愈发强烈。我看着他的衣服,还有他乱糟糟的床。
“我烧了些水。”他站在房门口,靠着门框,“我们马上就能喝到茶了。”
他大大的、苍白而扁平的双脚就是画里男孩的脚。尽管它们很大,可看上去依然精巧而脆弱。
“太美了。”
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双肩前倾:“真的?”
“过来,”我压抑着自己,轻声说,“快来,你得看看这个。”
他站在我身边,抬头看着那些画作,笑嘻嘻的,十分享受,真的就像是第一次看一样。
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太美了……”我的呼吸沉重,整个肺部都填得满满的,除了第三句带着更多赞叹的“太美了”了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现在,想象一下它们全部,”他睁大双眼,像个要变戏法的魔术师一样张开双手,“都被涂上颜色。”
“好棒……”
“我知道,对吧?”他的笑声汹涌而来,十分洪亮,在墙上激起回响,“那将会很棒。”
用一种大咧咧的、孩子气的、充满感情的动作,他把一只手压在还挂着笑意的嘴唇上,从一幅画看到另一幅画,突然严肃了起来。
“那将会很棒。”他用担忧的声音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