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削的男人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跟着我。”他说。然后他们朝着山峰出发。
克里斯麻木地跟上。他察觉到周身的寒意,只能痛苦地发起抖来。但他感觉不到,也看不到自己呼的气。他当然看不见自己的呼气,因为他已经没有呼吸可以被看见,他的生命气息已不比那个瘦削男人多。
平原微微发着光,变成一座游戏场,然后变成了一个湖,接着又变成一个狐狸洞,最后变成一条夏日街道。
他惊疑地认出每个地方: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曾经玩耍过的游戏场;他是个青年时曾经去钓过鱼的湖;差点失血致死时待过的狐狸洞;战后他开车去第一份工作的所在地时经过的那条夏日街道。他回到每个地方——玩耍、钓鱼、游泳、流血、开车,仿佛重新将每个时刻活过一遍。可能吗?在死后操控时间,重回过去?
他想重回过去。过去绝对比现在好,但是他想回到过去的哪个时间点呢?其实不用问,当然是最珍贵的那一刻——他遇见劳拉的那一刻。劳拉,他想着她,挣扎着在小时、月份、年头中回溯。“劳拉!”他在点点星光铺盖的冰冷夜里大喊出声。
然后平原变成了一条充满阳光的街道。
他和米内利中午下哨以后,买了时效十二小时的门票进了瀑布酒吧。
那是一个战争方兴未艾的金黄色的十月,他们刚刚受完基础训练。两人都在最近升为下士,除了袖口别着,他们的眼里仿佛也映着军阶的袖章。
在拥挤的酒吧里,两个女孩坐在包厢座上,啜饮着姜汁汽水。克里斯只是在周边徘徊,但米内利抢先一步接近其中那个高个子、深发色的女孩。克里斯只有一点点喜欢那个深发色的女孩,至于另一个圆脸、金发的女孩则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不断地希望米内利能放弃,回到吧台来把他的啤酒喝完,然后他们就可以走了。
然而,米内利完全不如他所愿。他直接跟那个高个子女孩攀谈,不一会儿,就成功地将他健壮结实的身体挤进了她身旁的座位。没机会了,他想。但当米内利向他招手时,克里斯走过去加入了他们。圆脸的女孩名叫帕特丽夏,高个子的女孩叫劳拉。
他们四个人一起去散步,看了一会儿美洲瀑布,然后去参观山羊岛。劳拉比米内利还要高上几英寸[12],而她纤瘦的身形让她看起来似乎还要高一些。可以说,他们是不太协调的一对。米内利显得无所谓,但劳拉似乎有点紧张,并且一直回头瞟克里斯。
最后,劳拉和帕特丽夏坚持该回家了,她们寄宿在要道旁一间周末开放给瀑布游客的中规中矩的房舍。克里斯那时想着,很好,终于摆脱她们了。站哨总是耗尽他的力气,他从来不曾适应两小时上哨、两小时下哨的规律——他累了。但是米内利在他们抵达住宿地点时又继续聊下去了,两个女孩很快答应一起出去吃饭。
女孩们进去换装时,米内利和克里斯在前廊上等。当她们出来后,劳拉迅速走到克里斯身边,挽起他的手臂。他一时之间愣住了,但很快回过神来,不久后,他就和劳拉手牵手在街上走,米内利和帕特丽夏落在他们后面。“可以吧?”劳拉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比较想和你一起走。”
“当然,”他说,“没问题。”
也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他不再觉得疲累,反倒感觉有一股愉快的暖流流过。
他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脸并不像他一开始想的那么瘦,而鼻子挺立的角度刚好给五官添上一丝活泼气息。
吃完饭后,他们四个人又去看美洲瀑布。微亮的天色渐渐变深变暗,星星也出来了。克里斯和劳拉找到一张隐蔽的长椅,两人并肩坐在黑暗中,听着瀑布不间断的雷鸣一般的奔流声。空气有点凉,弥漫着冰冷的水雾。他用双臂环着她,心想,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觉得冷;而她确实觉得冷,便依偎过来。他转头亲了她,温和、轻柔地落在唇上。其实那算不上一个吻,但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吻。互道晚安时,他又在她住宿地点的前廊上亲了她一次。她把自己的地址给了他。
“会的,”他轻声说,“我会写信给你。”
“我也会。”她在夜里湿冷的黑暗中低声回应,“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每天。”平原说。“每天。”星星悸动。“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她也真的写了。瘦削男人盯着他踏出严峻的每一步,而他如斯记起。他们给彼此写了非常多的信。在他漂洋过海的一星期前,他们结了婚,然后她等过那些不真实的年头,等到他归来。其间他们不断地写信,不断地写,写——“我最亲爱的克里斯”
“我最亲爱的劳拉”——写了字字句句,字字句句。他在她居住的小镇步下巴士时,看见她站在巴士站口,他哭了,她也哭了。而年复一年的盼望、等待,交织成永不磨灭的一刻——但如今,这一刻已经完全破碎了。
“碎了。”平原说。“碎了。”星星颤动。永不磨灭的那一刻,碎了……
过去顺着时刻排成一条街,他想着:“我可以沿着这条街走下去,推开我想推开的任何一刻的那扇门,走进去。这是亡者的特权,还是诅咒?现在,那些时刻还能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