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这声意味不明的“嗯”,甚至无意识的带上了几分威压。
当今天子与太上皇不睦,对朝中重臣、天子近臣而言,算不得什么秘密,然则贾家荣宁二府日渐衰败,并无什么出色子孙,在朝中早被边缘化,这些事怕是贾政都未必明了,他一个八岁的幼童又从何得知?
却听贾玩道:“若非太上皇对陛下不满,盐税怎么会在陛下登基第一年,就少了这么多?”
他前世大学毕业,进入职场不到一年便穿了,经历虽少,但没见过猪跑总吃过猪肉,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公司换了老板,作为员工,哪怕平时最偷奸耍滑的刺头儿,也要老实几天,以免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了自己的头上,等日子久了,渐渐摸清了新老板的脾气,或故态复萌,或变本加厉,或兢兢业业……哪有一开始,就明目张胆跟新老板作对的?
若说是欺负新老板不知道里面的门门道道,给他一个下马威,却可笑了……便是新老板不懂,可旧老板不还在吗?
所以若果真有人这样做了,要么是早就准备卷铺盖走人了,要么就是身后有更大的靠山。
敢问比皇帝还要大的靠山,还能是谁?
虽官场和职场不尽相同,可也有共通之处,所谓以小见大,便是如此。
林如海苦笑:贾玩的推断,在他看来并不严谨,这里面盘根错节,所涉人事极为复杂,岂能因这个,就断言皇上与太上皇不合?可偏偏最后的结论却又对了,竟让他一时无言以对。
贾玩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见林如海不答,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反正他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道:“林姑父在写信回去给老太太时,可否隐了我跳船逃生这一节,只说我是姑父在船上救的?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不想她为此担惊受怕。”
林如海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是如此,我岂不又白赚了一个人情?”
这小鬼都已经平安脱险,哪来的什么担惊受怕,只怕是怕麻烦居多。
贾玩道:“再大的人情,能大的过老太太帮林姑父教养林姐姐?林姑父用小侄的事还报一回,林姐姐在那边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贾玩虽在林府住了几日,但两人说话不过两次,且事情又多又急,是以竟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提到黛玉,林如海脸色微变,道:“玉儿在荣国府过得不好?”
贾玩道:“我因嗜睡的毛病,没能见着林姐姐,只是听家姐提及,老太太是很心疼林姐姐的,但她毕竟年纪大了,管家的二太太,却不怎么喜欢林姐姐。
“偏林姐姐心思又细,我走的时候,林姐姐不过去了几日,听说已哭了好几场,颇为自苦。”
林如海叹了口气,皱眉不语。
贾玩道:“要我说,姑父实不该假寒酸,我们那府里,上上下下皆是势利眼儿,若林姐姐去的时候,带上七1八个丫头,五1六个婆子,并一船的箱笼,哪里还会有人敢小看她?”
起码王夫人再没脸说什么“随手”取两个给黛玉裁衣裳。
“说的也是,”林如海道:“回头送你回京的时候,顺道也给她送些人去。”
他到底是男人,只想着那里是黛玉的外家,有贾母呵护,谅不会受什么委屈,黛玉是去长住的,人带多了反而失礼。却忘了那边府里的风气,贾玩是贾家的正经主子,嫡脉嫡子,宁国府之主贾珍的胞弟,尚且被人轻慢至此,黛玉一个客居之人,处境可想而知。
既做了决断,便不再多想,又问道:“你又怎么知道老夫是假寒酸,不是真寒酸?”
贾玩不满道:“林姑父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呢!林家列侯世家,人丁单薄,且以诗书传家,开销不大,数代积累下来,家业岂能不丰?”
最重要的是,若林如海果然是穷光蛋一个,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贾府,怎么会将贾敏嫁过来?
“再说了,即便林姑父身家不厚,姑母出嫁时,却是十里红妆的,只陪嫁的庄子店铺古董便有好些,林姑父家中人口简单,便是全换了银子吃喝,也一辈子花用不尽……怎么会连几个丫头婆子都用不起?”
连贾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家里都养上几个丫头小厮侍候,林家再窘迫,也不至窘迫到这般田地吧?
林如海看着贾玩:这哪里是什么八岁的孩子,压根就是个成了精的猴子吧?
便也不把他当成无知幼童,道:“你可知道,老夫的巡盐御史一职,乃是天下有数的肥差?”
贾玩点头,甭管哪个世界,只要沾了“专卖”二字,必是肥的不能再肥。
林如海道:“老夫被陛下派来调查盐课一事,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便是无错也要寻出些错来攻讦……我坐在这肥缺上,便是自个儿的钱,又怎敢敞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