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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第1页)

从宏观历史的角度来讲,此中情节并无神秘之处。17世纪初期,英国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至世纪末期情形已有极大好转。当中的几十个年代里,这国家不定的情势引起很多不同解决问题的方案,一般都有各走极端的趋向,例如专制皇权和议会至上说、大主教劳德(Laud)的注重教会纪律和各教会的自创门户、从军事管制到共产主义。当时提倡这些办法的人没有省悟到,他们自己的立脚点已延伸到历史经验之外。从来没有像英国这样大小的国家也有适当的农业基础可以树立一种货币管制方式,从此她可以首尾相应如一座城大都邦之紧凑。

要从这国家内部与时代不合的情形看来,才可见得问题之大。英国的封建制度早已崩溃,即庄园制度作为一种制度也早不存在。中古以来土地占有的残迹既无从调整,也仍然没有扫除。最初封建体制之下土地不得买卖,实际上则买卖层见叠出已好几个世纪。当初卖主无妨“封”新业主为他的“陪臣”,成交之后有“每年夏天采办一朵蔷被花”的义务。隶农在黑死病使人口减少时即已解放,事在14世纪。几百年来他们持有耕种土地,传之子孙。称“抄本产业人”。习惯法保障他们不被逼着交庄,而他们也仍对业主尽不同的义务,在各种情形之下千差万别。已改作现金付交之租费则因世纪的通货膨胀,贬值到近于零点。詹姆士一世在位时,王室卖出了一部分地产,时人以价格低廉,有如赠予。可是现在看来,其价格已是当日100年的租金。在这段期间,租赁费的增加如果事属可能,只能改称为“罚金”。有心计而带侵略性的地主能在约十余年内将其地产租金增加至4倍;无法增加的则全部冻结。有些地主令抄本产业人及租赁人接价之后退田;也有地主始终找不到手下的佃农。

这样杂乱无章的局面使若干投机者旦夕成为巨富,也使很多人江河日下。所有佃农虽有对土地之使用权,但法律上的地位不明,惶惶不可终日。这显然不是保持社会安定的办法,更谈不上动员全国的资源去对付一个极端带竟争性的新世界。

如果英国此时集中于食品之生产,专门对付国内及内地的需要,问题就简单得多了。那样则商业可以归纳于沿海都市之中,不和内地关联。可是英国的出口大都在羊背上,羊毛及毛织品占输出物品75%至90%之间。牧羊业使英国农业与商业关系至深,对海外市场价格的变迁极度敏感,也与外交情势发生关系。更因国际贸易之展开,17世纪国内的贸易也有平行的发展。内战前夕,许多循行各地之商人经常来往于内地次级城市,负贩则及于各村镇。

司法制度缺少统一性,增加了全国的不安成分。所谓习惯法者,根本是农业社会之遗物。它的保守原则着重过去未曾做过之事现在也不能做,所以以各地之自给自足为依归。这已和17世纪的情形极不相容。所谓衡平法(equity)本身并非法律,只是它认为法律务要使两造感到公平(equitable),也受罗马法及寺院法的影响,此时只能行于国王直辖之特权法庭。

在以上情形之下,国王被迫增加新税以支持海陆军,因之以对付新问题并且扩大行政范围,全国意见分歧。很多的争执与不同的信仰至此集结在一处,也掀动了不同的情绪。教会内外的纠纷,源于都铎王朝执行宗教改革后迄未成定局,只有使争端愈为尖锐化。也就是说一切都已投入一个大熔炉里。

这样的情况不是上端有了变化,诸事即可解决。当社会下面各阶层仍无法管制,而且上下之间适当的联系尚未形成的时候,威士敏斯特的人物换班不足以构成任何突破。我们必须注意问题症结在整个国家组织,不仅是权力的分配或执政者的个性。

当1689年威廉和玛丽,亦即荷兰的王子和英国公主出身的王妃同为国家最高主权人时,重新构造全国的工作已大致完成。几十年来的混乱已使全国土地一般有了合理化的解决。陶尼(Tawney)所说土地换主以打仗的方式完成,要比法庭告状来得省费。一个实地上的测验来自1692年。当日土地所有权已经过如是之进体化,是以新收土地税用不着包税人。因为如此,新税以中央管制的办法征收,得款每200万镑,全部缴入财政部(Exchequer),此为前所未有,税收亦超过历年各项收入之总和。

自特权法庭被国会取消之后,习惯法法庭即以试验性质施用衡平原则作判案的一部分根据。最初不过是承乏的办法,不久衡平法也造成成例,脱离了凡事都是临时的观感。这两种法律的并合,已为日不远。1689年贺尔特(John Holt)为首席法官,他指示以后习惯法处置商人案件时概照商业习惯。这对一般人民的生活有极大影响,尤其是关于遗传典当、动产处置和不履行契约之赔偿等。

事实上奥伦治家的威廉对英国事物没有深厚的兴趣。玛丽承继斯图亚特王朝之名,不过是个凡事依从的妻子。他们可以被拥戴为国王与王后,无非表示下端的改组已大致安定。这时,元首对国事缺乏成见反可视作一种长处。有了这样的改组,国会至上至此成为事实。私人财产权被确定,也成了新政权的施政逻辑。内阁制和两党制出现已指日可待。

1693年的皇家矿法(Mines Royal Act)取消了国王自所有矿砂内提取金银的特权。过去这规定阻碍着工矿的发展,新法案对新投资极有引导力。次年再有英伦银行诞生。新银行贷款于政府,使公债从此成为一种永久制度,国王个人再不对之负责。事实上威廉与玛丽尚为这银行首一首二的股东,可见得公私之界线已划分明白。有了这些举措,英国之现代化已具定型。毫无疑义,国事之决策从兹可以用商业原则处理。

1689年的革命以“光荣”称,不仅因为只有极少流血,也因为这革命将几十年来的成果一并收纳。这是一块新的里程碑。以后只用司法决定何者为合法何者为不合,即可将体制内不应产生的技节铲除了。

自此我们再重新检讨以货币管制的三个条件,亦即信用之展开、经理与所有权分离、服务之全般活用,也可看出英国在18世纪初年已充分与之相符。自从1694年成立英伦银行,这国家经验到的信用膨胀有了现代尺度。1702至1714年国家岁出由500万镑增至700万镑,同时期内国债由1300万积至3600万镑。马尔波罗公爵(Duke of Marlborough,邱吉尔之祖先)能够打败法军,得力于十多个欧洲大陆的城市贷款支持他的军事行动。贷款的人一听说伦敦商人全都支持英伦银行,不待劝说即解囊。这也可算得第一次“国际货币基金”所做的投机主意:现代战争之具商业性,自此更明显。读到这里,也可以欣赏鲍尔教授所说“资本主义之成功端在它与国家互为一体,它本身即是国家”的意思。

英国既已发展到这程度,她于是在国际财政界突出于荷兰之前。过去荷兰垄断了船舶的海上保险,即英国船只在17世纪也由荷兰保险,现在英国取而代之。一般看来,凡是荷兰能做的事,英国只有做得更好。其秘诀在于将国家经济的下层机构发展之后,以习惯法和衡平法结合用作新体制上下之间的联系,于是农业之财富和商业之利益有了交流的孔道。两种事业也可以彼此扶持。英国的乡绅与新兴市民阶级相得益彰。自詹姆土一世从苏格兰到英国践作以来,宗教上的争端经常使国家处于动荡的局面里。可是在现代人的眼光里,这宗教争端已毫不相关了。当然,所有工作并未全部完成。更多圈地法案还待通过,农业土地才能极尽其用,付费公路才能修筑,农业剩余的劳工才能转用到城市。他们构成了城市间的无产阶级,为新兴工业廉价劳动力之来源。可是至此一种无可逆转之处业已到达。英国人一眼看回去,他们总可以视1689年为他们历史上一块重要的里程碑。其他行动或受调整或被逆转,而光荣革命的结果永在。

中西对照

以上所说与中国历史有何关系?

这些不是天方寓言。所述也并非偶然出现之事物,只在出现的国家里有效。人类需要自存的天性使他们不断屯集物资,终于在商业之间找到实践的满足。它所创造的式样,以后成为政治体系的施政原则。这些办法有好处,也有坏处;它们可以被歪曲,庸俗化,而且滥用。可是当中所有财货和各种服务都应当能互相交换,也能由法律监视的原则已不可磨灭。它已经打开了科学的探讨和技术的引用。它已经使人类的生活更为富丽;它已经被视作将世界各国分等级的标准。这种物质生活有马基维利、霍布斯与洛克等人所予意识形态的支持,已经成为西方思想的重要体系。在20世纪末期,世界历史成为一元之际,我们看不出在研究中国历史时如何能忽视资本主义产生的的过程。威尼斯银行下接阿姆斯特丹银行,更有英伦银行,也和意大利之文艺复兴、北欧文艺复兴与英国文艺复兴印证。这已不是单独且分散的例子,而是前后互相贯通的史迹,业已摆在中国人应走的道路上。说来不怕粗略,从直率的眼光看来,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也可以视作对这种挑战的各项反应。我们所能想象的结局,也无非大陆整块土地上产生的中国文明和这西方的海洋文化汇合。

过去历史之发展未达适当的纵深时,中国之改革者和历史家同有将中国应做的整备看轻的趋势。中国的革命通常被与明治维新相比。其实日本在德川幕府时期有带竞争性的诸藩,已有将他们的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或按照商业条理处置之姿态。各封建领主之下有“藏元”,亦即营业经理。银行业称“两替屋”者,有的尚为幕府汇款,有了几百年历史。批发商叫“间屋”,也构成各种“组”。同业公会称“株仲间”。道路交通网称“五街道”者已将各大都会联结。“宿驿”遍及各地,通信则有“飞脚”。海船之定期航行者称“回船”,又兼理保险事业。所以,构成资本主义货币管理的主要因素大多已在事前存在。明治维新不过在这种种商业因素之上加了一个总揽一切的政治组织,资本主义的体制即此就绪。

中国历史也不能与俄国革命相比。中国缺乏彼得大帝以来种种西化基础,同时无隶农制度,他们在100多年之前尚在帝俄里存在。严格说来,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无从对中国人提供技术上解决问题办法。《共产党宣言》一向被称为革命行动之指导,读时应当注重其实际上对问题着手之步骤。“革命之生产方式”仅能由经济组织最前进的国家执行。共产主义者不当另外组劳动阶级之党抗衡。这些都已写在《宣言》之内。

虽说美国对中国历来不乏好意的支持,美利坚却不能在历史上对中国提供历史上的向导。美国成立时衡平法与习惯法之结合虽未全部完成,两者交汇至少已有超过100年的历史。美国人不能想象农场之管理和乡村之治理不能以金钱为主的情形;他们了解,立法虽接近现代化,后面没有社会上强迫执行的要求,则到头仍行不通。美国的商业效率,亚洲国家不能轻易照抄,因为它有环境上的优点,将一种业已证明有效的系统在长时间内逐渐加于一个大陆的广大地区之上。另一方面,她奋斗的特殊纪录,包括“塞家叛变”(Shays‘s Rebellion), 威士吉叛变,各州否定联邦法律(Nullification),各州高持“州权”(staterights)的例子,更有关于货币、银行、反对托拉斯、管制劳工与跨州商业的立法而产生的各种纠纷。这样一来,现下美国分工合作的办法,也是只此一家了。如果我们要从历史里得到教训,最好还是追根看清资本主义在西欧发展的原始形貌,才能为了解今日之中国提供一大有益借镜。

从宏观的立场看来,世界上从无一种全然相同的事物在历史上发生两次。每一事物都有它独特之基点。所以在提出因果关系时,我们也应当将历史事迹尽量前后连贯看去,而不应因一时一事偶尔相似即下定论。

高层机构:国民党与蒋介石

在上列例子里,可以看出所有国家都企图脱离以农业经验为作主的管制方式,采取重商主义的办法,不论其结局称为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这运动由小国波及太国,从海洋性的国家触及大陆性格的国家,从历史文化不十分巩固的国家到这种力量根深蒂固的国家。不仅法国大革命和俄国的十月革命可视作这普遍趋向里所作的大型调整,即是今日多数国家的挣扎,包括“有钱的”和“没钱的”,可以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和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国家,也仍离不开这组织上的问题。

假使我们将这世界史的大框加在中国史之上,即可看出鸦片战争以来之事迹并非一连串,做得无头无脑上下不得的错误。中国对西方之挑战的反应既强烈,也前后一贯。她起先拒绝改变,以后将改变限于若干方面,并企图振起传统的社会价值以为抵制。这和其他各国的经验比较起来也只算得合乎情理。如果与荷兰及英国旷日持久的纪录相较,也不能说中国已放弃了很多机会,坐费了不少宝贵光阴。读者可以再三考虑目下的一段隐喻:中国是一只大型的潜水艇夹肉面包。五四运动已经策划了上面这块长面包,昔日文士官僚今日已醒觉为革命的主使人。逻辑里下面这块长面包,亦即为数亿万无从区划的农民,则构成革命之动力。可是前者的自觉与后者之解放尚不是这群众运动之终点。最后之目的在使全国接近世界标准,能在数目上管理,扩大这国家功能上可活动的程度,也增迸它结构上的实力。

以这样的眼光看来,中国的当代史可以简明的条例:国民党和蒋介石制造了一个新的高层机构。中共与毛泽东创造了一个新的低层机构,并将之突出于蒋之高层机构之前。现今领导人物继承者的任务则是在上下之间敷设法制性的联系,使整个系统发挥功效。

蒋曾受无数指摘。有人批评他缺乏系统,凡事临时凑合。也有人说他无从肃清内部的贪污不法。也有人指斥他全靠人身上的忠厚和感情上的激动驱使部下。更有人责备他不新不旧,既不全部维新,又不是一意保守。每项批评都有相当真实的成分,可是批评的人自己就不能说明如何可以避免这些错处,此外他们也没有另辟途径的讲出应采取的路线。事实的发展表示着各种不如人意的地方无法避免。如果另有较好的方针,中国人不难另选贤能。一个现实的证据是周恩来1927年被蒋的部下拘捕于上海。生命几遭叵测。可是在1936年西安事变时周又周旋使蒋被释。

看来责骂蒋介石容易,表扬他的成就困难。我们也无从对蒋的言行一句一事无选择性的全部支持。可是蒋是一个历史人物,他的一生表彰着一个极为伟大的群众运动,有了这运动作基础,才可能有日后的人民共和国之产生。要是忽视他的作为的积极性格,则任何人无从以技术角度解释何以中国在80年代和20年代会有如是剧烈的差异。

为了保持历史上的连续性,我们尚且要承认中国帝制被取消之后军阀割据不可免。蒋收拾着留下来的残局,只能兼容并包,无从凭己意区分去留。他以黄埔毕业生造成部下主力,于是将各省区间的强人和政客拉拢过来,构成一种人事上的团结。此间应值得注意,这批强人也没有落地生根在下层获得选民支持。缺乏财政能力是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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