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地审阅沈一贯的那封上疏,并综合此事发生前的种种迹象,我得出了结论: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把稻草。
万历从来就不想立皇长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疑问在于,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这帮大臣都是死脑筋,为何还要顶着漫天的口水和谩骂,用拖延战术硬扛十几年?
如果没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会吃这个苦的。
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两件事情的发生。然而这两件事他都没等到。
我曾经分析过,要让皇三子超越皇长子继位,修改出生证明之类的把戏自然是没用的,必须有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而这个答案只能是:立嫡不立长。
只有立嫡子,才能压过长子,并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样可能变成嫡子呢?
事实上,是可能的,只要满足一个条件——郑贵妃当皇后。
只要郑贵妃当上皇后,皇后的儿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继位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皇后只有一个,所以要让郑贵妃当上皇后,只能靠等,等到王皇后死掉,或是等时机成熟,把她废掉,郑贵妃就能顺利接位。
可惜这位王皇后身体很好,一直活到了万历四十八年(这一年万历驾崩),差点比万历自己活得还长,且她一向为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后的喜爱,要废掉她,实在没有借口。
第一件事是等皇后,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这事就更没谱了,万历原本以为免掉一批人,发配一批人,再找个和自己紧密配合的首辅,软硬结合就能把事情解决,没想到明代的大臣却是软硬都不吃,丢官发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兴,要知道,因为顶撞皇帝被赶回家,那是光荣,知名度噌蹭地往上涨,值大发了。
所以他越严厉,越有人往上冲,只求皇帝大人再狠一点,最好暴跳如雷,这样名声会更大,效果会更好。
而首辅那边,虽然也有几个听话的,无奈都是些老油条,帮帮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个王锡爵下来,搞了三王并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于王家屏那类人,真是想起来都能痛苦好几天,十几年磨下来,人换了不少,朝廷越来越闹,皇后身体越来越好,万历同志焦头烂额,开始重新权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决心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此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不详,但应该在万历十四年之后。
有一天,李太后和万历谈话,说起了皇长子,太后问:你为何不立他为太子?
万历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是宫女的儿子。
太后大怒:你也是宫女的儿子!
这就是活该了,万历整天忙里忙外,却把母亲的出身给忘了,要知道这位李老太太,当年也就是个宫女,因为长得漂亮才被隆庆选中,万历才当上了皇帝,如果宫女的儿子不能继位,那么万历兄是否应该引咎辞职呢?
万历当即冷汗直冒,跪地给老太太赔不是,好说歹说才糊弄过去。
这件事情,必定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皇后没指望,老太太反对,大臣不买账,说众叛亲离,丝毫也不过分。万历开始意识到,如果不顾一切,强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
在自己的皇位和儿子的皇位面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决定政治动向的最终标准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
这是一条真理。
就这样,沈一贯捡了个大便宜,成就了册立太子的伟业,他的名声也如日中天,成为了朝廷大臣拥戴的对象。
可你要说他光捡便宜,不做贡献,那也是不对的,事实上,他确实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圣旨下达的第二天,万历反悔了,或许是不甘心十几年被人白喷了口水,或许是郑贵妃吹了枕头风,又找了借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办了。
但朝廷大臣们并没有看到这封推辞的诏书,因为沈一贯封还了。
这位一贯滑头的一贯兄,终于硬了一回,他把圣旨退了回去,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
“万死不敢奉诏!”
沈一贯的态度,深深地震慑了万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万历二十九年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争国本”事件正式结束。
被压了十几年的朱常洛终于翻身,然而他的母亲,那位恭妃,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
按说儿子当上太子,母亲至少也能封个贵妃,可万历压根就没提这件事,一直压着,直到万历三十四年,朱常洛的儿子出世,她才被封为皇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