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略显怅然,“另一个世界的我。”忽然间想起什么,自怀中掏出文帝所赠琉璃珠,“这珠子多半有些古怪。”每当对着它,她总有片刻恍惚,仿佛置身虚无缥缈,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就冷眼旁观,看无数人和事闪烁心间,只留不住,清醒后仅余影影绰绰。
申屠嘉接过来,脸色慎重,夹杂着莫名的欣喜,“我只道为了你去找它,却不知它也在找你!木兰,你可知这是什么?”
她凝视着歇在他掌心的宝珠,下意识吟出,“上可扭转乾坤,解天地之密,下可知晓命数,映前世今生……明光玉!”不知是否错觉,那宝珠忽现明光,刹那间天地变色,似要乾坤逆转,也只一瞬,快得连眨眼也来不及,便又回复了正常。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震撼。半晌,申屠嘉才道,“木兰,这外层琉璃尽去之日,便是你另获新生之时!”
她蓦的一震,重接过那宝珠,方抬头,轻且坚定地说,“在这之前,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文帝得报说木兰下午在荷花坞独自待了大半个时辰,直觉有异。晚间过来探时,便似无意地问:“你若喜欢,这太初宫里也种上荷花可好?”
她睨他一眼,唇角似笑非笑,“就知道你使人跟得我紧。好啊,就凿池育荷,最好沿宫外一遭儿,出不去亦进不来才好。”
他被她这样明明白白点中心思,那隐约的猜疑倒去了大半,只道,“要做母亲的人,还这样使性子。”顿了顿,“朕也是担心你。”
她闻言才又抬起眼,笑了笑,声音和缓了三分,“我知道。”这神态比之方才的轻嗔,竟极为温柔和顺。他心中一荡,便伸手去握那柔荑,“木兰!”
她略踌躇,终于就给他攥着。只听他在耳畔低低道,“你的手……这样凉。”她下意识缩了缩,顺势半转过身来,装作仔细打量着他今日携来的送子观音白玉像,“皇上信这个?”时北朝崇道,这南朝却上下礼佛,文帝还曾多次请慧览、跋多罗等高僧东下建康传授禅法,一时间“禅慧之风,被于荆楚”。
他慢慢收回空悬的手,看她那样专注又孩子气的神情,微微笑了,“你信么?”
她终于抬眸看他,“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现下清平盛世,就愚一愚又何妨?”
他忽然抓住她,那吻就盖下来,喃喃道,“你这个坏东西,叫朕……以后莫要教坏了孩儿!”
她身子一颤,忍住没将他推开。若计划顺利,距逃离这宋宫,应为时不远。
那皇三子刘骏自其母妃段氏被贬冷宫后,一直由路淑媛带在身边。她自己不甚得宠,忽得文帝重托,抚育皇子倒极尽心力。小儿也颇争气,呀呀学语间已懂得叫“娘”,童真无邪的笑靥很是抚慰路淑媛那颗寂寞的心,渐渐也就视同亲生。
这一日雨后初晴,御苑中风景绝好。路淑媛本来在窗前绣花,明媚的日光照过来,朵朵金银线莲花拱卫下一幅百子图栩栩如生,这原是给自己的孩子绣的,那没福气的、可怜的孩子。她心头一阵痛楚,不由停下手,往摇篮看去。孩子睡得极沉,小脸红红的,右手大拇指含在口中,梦中犹在吸吮。她看着便爱极了,忍不住自绣架前站起来,伸手摩挲着孩子娇嫩的脸蛋。这时她的贴身侍女进来,轻道,“娘娘,刘公公遣人来传旨,说段妃病得厉害,皇上让抱小皇子过去看看。”
她点点头,“跟他们说,小皇子还正睡着,等醒过来落落汗再去。”
侍女应了,自去回话。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孩子才醒,睁眼便笑嘻嘻,看见她就伸出手来要抱。路淑媛满怀爱怜,将孩子的小脸亲了又亲,才将他交给奶娘抱着,自己坐在镜前由侍女拾掇一番才出来。
因是午后,园子里极静谧。一路走过去,湖水碧绿,垂柳婆娑,连扑面的风都清新宜人。日头很足,但不烈,地上大都干了,只树荫处的泥土还残存几分湿意。路淑媛也并不着急,不住侧头看着奶娘臂弯里的孩子,爱煞那粉雕玉琢。忽然想起什么,悠悠叹口气,没来由地道了句,“又叫他亲娘如何不想!”
身边那侍女倒被她吓了一跳,忙道,“娘娘!”
路淑媛话甫出口,也自觉不妥,好在四下里无人,只有蝉鸣阵阵。这时那侍女又道,“娘娘!”话音却不同方才,路淑媛顺着她视线望去,才看见一素衣女子,在众宫人的拱卫下正自桥上过来。
她们也正到桥头,本该就拾级而上,却避让在旁,等对方先下桥。汉白玉的石砌桥,桥柱上精工细雕着那样多的狮子,有口含活珠,有爪下踏球,有瞠目张吻,有低首回眸……桥面那样宽,足可对行肩舆,只她刻意的低姿态,也是一种委婉讨好。这宫里的女子,不得皇帝的宠幸倒罢了,若再不知道个好歹,就真没活路。何况她现在带着个灼手的皇子,便更加小心。
路淑媛这番心思,木兰又怎能想到?
她再度由荷花坞出来,整个人只觉神清气爽,往日模模糊糊堵在脑海里的团团乱麻,今次真正理顺,不复迷惘。是以远远看到路淑媛避到桥侧,也未多想。待走到近前,看着那小儿可爱,就笑笑问,“这是你的孩子?”
路淑媛只觉自己眼皮乱跳,说,“三皇子母妃段氏,现下交给我来养。”
木兰点点头,听提到段贵妃的名字,倒颇歉疚地多看了那孩儿几眼。但见路淑媛暗自戒备的样子,也不便就前,淡淡施礼后复举步。
路淑媛松口气,回头看了奶娘一眼,便准备上桥。随行扈从晓得主子的心思,也忙跟上,抱着小皇子的奶娘更是快着几步,孰料正踏上那白玉石阶上积存的小小水洼,她脚底打滑,“哎哟”一声竟脱手把小皇子远远摔出去。
众人失声惊呼间,却只看白影倏忽一闪,挽住了小皇子下堕的身形。“谢天谢地!”路淑媛喃喃拿下了掩在口前的手,定神看去,才发现救孩子的不是旁人,恰恰就是木兰。这一来她反倒惊甚,花容失色地跪拜在地,“娘娘有了身子,请千万小心!”
木兰在危急时刻不曾多想,直觉施展开功夫救那孩儿,这会儿心中正自懊恼过早露了行迹。见路淑媛如此惶恐,只笑着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她,“我没事,倒是万幸孩子不曾吓着。”那孩子甚皮,咯咯笑着,眼珠滴溜溜乱转也不知怕。路淑媛小心翼翼将他接过来,直到那圆胖的小胳膊腿儿有力地抓踹着自己,才终于放心,含泪抬眸望去,正对上木兰带着几分探究的眼神,见她发现也不躲闪,只道,“这孩子能跟着你,是他的福气。”别看这路淑媛谦冲和顺,见事却极其明白。在宫里,有时候多大的恩宠也及不上这一份“明白”,那小皇子的生母段贵妃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路淑媛垂着头,谦卑地恭答,“多谢娘娘吉言。”
木兰知她心底仍有忌惮,淡淡一哂后复举步。
路淑媛立在原地,看着那风姿隽秀又透着股英朗的背影,发呆了良久,方叹口气,“咱们走吧!”后宫佳丽三千,还有那许多皇子皇女,可……怕文帝满眼满心,除了那个白色倩影再放不下其他。此时不走,难道还留下来徒增伤心?
木兰到得含章殿外,正赶上段宏见过圣驾出来。他依节行礼,她面上只是淡淡,脚步不曾多停片刻。
内廷总管刘温候在那里,见了她满脸堆笑,“娘娘可来了,陛下正等着您呢!”说着推开了厚重的四合殿门。
她微微颔首,略侧过脸儿示意随从留在外面,轻巧地迈过门槛去,就听见“吱呀呀”的声响,门在身后又轻轻闭上。
殿中光线晦暗,他低头凝视着御案上某样东西,双肩在微微颤抖。
她走过去,见是幅小型行军舆图,便携于怀中那种,心头一跳,只微觉不妥。这时他抬起头,狭长的凤眼对上她,摄人心神的魅惑,忽然就笑了,“你这磨人精……段宏新呈上这舆图来,朕还等着你来品评呢。”
她闻言便往那图上望去,刚伸出手,却被他攫住,继而他转过身来,将她拉入怀中,不容分说地吻住。她双手揽住他脖颈,仰头温柔地回应,半晌才听到自己从容的声音在说,“你挡着我,要怎么看?”
他置若罔闻,仍不管不顾地吻着,到两人呼吸浓重、皆有些喘不过气来才终于放开她,凤眼半开合,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