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宏抖了下,抬眼看像文帝,只听他说,“不许动她……你不配!”
(五十三)
江上雾气迷茫,白花花的一片。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牛毛细雨,密致紧实,眼前像拢起巨大的水罩,越发将周遭的一切隔绝,无边的静谧悄没声息地延展开来。
小小的乌篷船在风中不住摇曳,船头一只煮着茶叶蛋的陶罐在炉火上焙着,诱人的香气便氤氲在整间舱室里。那披着蓑衣的青衫男子停下了手中的长橹,端起一旁盖着盖儿晾至微温的药盏,掀起舱帘走进去,“木兰,吃药了!”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仍似醒非醒,听到自己问,“这是到哪儿了,嘉?”
青衫男子正是申屠嘉,当日他再晚到一步,她已性命不保。千古第一的燕子矶,凌空高高凸起,矶下惊涛骇浪,万流奔腾。她重伤之下,竟把追兵一路引到这绝地,在对方放松警惕时孤注一掷地策马跃下悬崖,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浪花间。宋人以为她必死无疑,望而兴叹,旋即就撤兵回去禀报。他从悬崖下的隐蔽处拖出船来,在江上四处寻找。那样浩淼的长江水,浪涛翻滚,阻得小船艰难行进,他拼命划着橹,浑身被打得透湿,仍瞧不见她的踪影。只不肯放弃,发疯般地找着。天渐渐黑下来,视野越来越模糊,他快要绝望地时候,忽然一截枯木冲过来,撞在船的左侧,然后他隐约听到木兰的声音“嘉……”,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攀在船侧。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捞起来……
他看着她,此刻只觉欣慰。用汤匙舀起那浓稠的药汁,轻轻吹了吹,“来!”小心递至嘴边。
这样的温柔,她无法拒绝,虽然那药苦得令人作呕,还是眼也不眨地吞了下去。
申屠嘉美丽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浮起了赞赏,“好姑娘!”
口里那般的苦,仿佛舌头也要木掉,她仍然轻轻笑起来,“过去我常常这样夸奖‘爱洛伊斯’。”
“哦?”她发声的语调十分奇怪,让他难以模仿。
“是一艘飞艇,类似于现在的战舰,不过要小得多,速度接近光速,依托的介质非水而是空气。”她耐心解释,难掩一丝怅惘,“我……真的可以走?”
他神色复杂,反问她,“木兰,你不想离开这里?”
她慢慢摇头,左手自被衾下掏出那琉璃珠来,“其实我早有打算,只没料到它来得这样快。”
小小的舱内一片静谧。良久,申屠嘉轻叹一声,悠然看向窗外,“再过几日,我们就该下船了。”
她顺着望过去,只见江上烟雨蒙蒙,说不尽的旖旎秀丽中,带着难掩的凄迷。忽而想起当年伴驾东巡,也是跨过这同一片山水,御驾仪仗逶迤如龙,隔船相望只是恬然一笑,天地如此宽广,而眼中却唯有彼此。她心中蓦的一沉,都说景随心至,原来不假。
帝都平城中一派繁盛景象。倏忽数月,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无功而返的南征,满足于眼前的平安富足。
皇帝也似乎暂时放下了一统天下的念头,让满朝文武大臣们松了口气。
他一切如常,吃得下,睡得着,处理起政务来精力充沛,通宵不觉疲倦。杂事那样多,逃到高丽去的冯弘观望着南北战局,不断挑拨那耳骨薄软的高丽国主;新纳入的凉、燕两地重新划州设郡,百废待兴。朝中也不平静,长孙嵩贼心不死,见姚妃薨,便推动众臣上书由长孙后作为嫡母养育其子。他一纸废后诏书,绝了那佬儿的活念。他是天生的帝王,胸有丘壑,万事皆在掌握。无论那些小鬼儿如何辗转腾挪,总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纵这一场大战下来又万里跋涉,再怎样辛苦劳顿也不妨碍他的雷厉风行,凡事化大为小、化小为无的游刃有余。
他甚至还突然热衷于大摆夜宴,向天下昭显这盛世繁华。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他高坐在上,看下去是一张张喏喏的堆笑的脸,只崔浩等人眼中隐着几分担忧。他自嘲地笑笑,再仰起头,将樽中酒灌下喉咙,一股辛辣冲上来,眼眶发涩,胃里却是火热灼痛。他倒宁愿疼些,再疼些,大过心底的痛去,从此便无知无畏。
他是他们眼里的旷世明主,北魏不世出的奇才,自然不能好大喜功,置国家与民生不顾,凭一己之愿将那刘宋挫骨扬灰。
他只能回来,回来做这个皇帝。好在已经习惯,习惯成自然地去维持庞大帝国的机械运转。谁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从她消失在水中的一刻,从他不得不下令撤军的一刻,从他头疼得死过去又醒过来,发现还是他自己,再没人陪他一起……他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再暖不过来。
大殿如此高广,攒动的人声驱不走心底的孤寒,儿臂般粗细的红烛燃至泪光灼灼,掩映在悬垂的华丽宫幔上,交织那五彩,宛若波光潋滟欲流。皇帝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但还没醉倒……醉倒是那样难,他总是难以如愿。成坛的烈酒,偏偏酒意只肯侵袭他的身体,却从不愿占据心灵。灰色的眼眸仍那样清澈,清澈到他只要一低头,便在酒樽中明晃晃瞧见那其中深切的痛楚,永不会再消却的痛楚。
再饮了它,一双灰泓飘忽看向右席,问道,“李亮呢?”
几名武将互望了下,还是奚斤站起来恭答,“陛下忘了?李将军抱恙在身,这几日都不曾上朝了。”
他神情平静,宫女刚斟满了酒,拿起来又一饮而尽,“哦,是有这么回事。朕倒忘记了。”李亮真的病了?还是怕殿上君臣相见,触景伤情。这样也好,对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为木兰哀恸的男人,她的“丈夫”,他又情何以堪?
“陛下!”崔浩,这个他最看重的老臣站起来,面色那样凝重。他终于停盏不饮,等着他开口。良久,却见崔浩遥遥举酒,“臣敬陛下,愿我大魏朝永世安康!”
他凝视着那双老迈却绝不昏花的眼睛,有些惊讶,但在意料之中。崔浩是有大智慧,知道这个时候劝他,莫如不劝。便欣然饮了那祝酒,才看向他,声线平和,“崔卿,那件事……就按你说的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