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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1页)

在接下来的一次但丁俱乐部会议上,霍姆斯迟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朗费罗出来迎接霍姆斯,在他那纯净的目光里,霍姆斯找不到一丝慰藉,找不到些许安宁,也找不到那个令他揪心的问题的答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到吃晚饭时,他要告诉他们,他准备不再参与翻译《神曲》。洛威尔已经被最近发生的事情折磨得够受了,也许没有工夫来责怪他。霍姆斯怕别人说他只是半瓶子醋。可是,塔尔波特牧师那被烧焦的尸体散发的气味总是挥之不去,他无法像往常那样安心研读《神曲》。他的心里憋闷得很,他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应多少为这两起谋杀案负一点责任,他们已经走得太远,由于他们自己轻率地对诗歌笃信不二,每周的《神曲》阅读材料已将《地狱篇》中的各种惩罚释放到了波士顿的空气当中。

乔治·华盛顿·格林双手伸在身前,十根似乎一碰即断的手指叉开,正在就着壁炉取暖。他们晓得格林身体孱弱,没把他们掌握的情况告诉他,怕他听了激动,损害健康。所以,这位年迈的历史学家、已退休的牧师快活地抱怨说,朗费罗临近开会才通知原定安排有变,弄得他来不及把已有的想法写出来。这个星期三晚上,大家各有心思,惟有格林无忧无虑,快活如常。

本周早些时候,朗费罗捎话给各位学者,说改为校订第二十六歌。这一歌描写但丁遇见被火焰卷裹的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尤利西斯的灵魂。这是大家特别喜爱的部分,没准通过它大伙儿会重新振作起来。

“我们怎么可以坐视不理……”洛威尔脱口说道,却又满是怨气地瞥了格林一眼,把下半句咽了回去。格林正在校样页边处做注释,没有留心听他讲话。

朗费罗没有理睬洛威尔的半句话,继续朗读并讨论描写尤利西斯的诗篇。他那常常含笑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那笑容似乎还是从上一次会议借来的。

尤利西斯身陷地狱中惩罚恶谋士的断层,变成了一团火,火团的尖顶摆来摆去,好比说话的舌头。地狱里有些罪人不愿把他们的经历告诉但丁,另有一些人则急于吐露。尤利西斯超脱了这两种虚荣自大的行为。

尤利西斯告诉但丁,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已老迈迟钝,但并未乘船返回伊萨卡岛,与妻子和家人团聚。他劝说剩下来的几个船员继续向前航行,越过那人类不应越过的界碑,去寻正道,求知识。可是不多久,起了风暴,海水把他们吞没了。

只有格林就这个话题高谈阔论了一番。他想起了丁尼生那首以尤利西斯的这段经历为题材的诗,带着悲伤的笑容,开始发表他的评论。“我认为,我们应当考虑到但丁为丁尼生勋爵描述这一场面提供了灵感。”

“‘最单调最沉闷的是停留,是终止,’”说完,格林抑扬顿挫地背诵起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是蒙尘生锈而不在使用中发亮!难道说呼吸就能算是生活?几次生命堆起来尚嫌太少,何况我惟一的生命已……’”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湿润,泪光闪烁,“‘余年无多。’我们不妨以丁尼生为引导,诸位亲爱的朋友,因为他的悲哀和尤利西斯的差相仿佛,在生命的最后航程中犹然渴望胜利。”

老格林的话激起了朗费罗和菲尔兹的热烈响应,他自己却鼾声如雷了。洛威尔紧紧抓着一叠校样,双唇紧抿,就像一个倔犟的小学生。

朗费罗见无人发表意见,便用恳求的口吻问道:“洛威尔,你对这一诗节有什么看法?”

洛威尔咕哝着说:“但丁本人曾经写过,诗不可译,不是吗?可是我们每星期就聚会一次,开开心心地糟蹋他的诗句。”

“洛威尔,不要说了!”菲尔兹气吁吁地说,朝朗费罗充满歉意地看了一眼,“这正是我们必须做的。”出版商用嘶哑的嗓音斥责洛威尔,但声音不大,他怕把格林吵醒。

洛威尔探身过去,急切说道:“我们必须有所作为……我们必须下定决心……”

霍姆斯睁大了眼睛,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看了看洛威尔,又看了看格林。这位老人随时都可能醒来。霍姆斯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后作势从伸长的脖子前缓慢划过,示意大家不要谈论这个话题。

洛威尔满脸通红,有如火在燃烧。他凝视着乔治·华盛顿·格林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刚才听到的种种一齐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起来:朗费罗语气沉痛的致谢,格林朗诵丁尼生诗句时的低沉嘶哑的声音,霍姆斯的叹息,尤利西斯说了两次的豪言壮语——一次是在那艘驶向死亡的船上,另一次是在地狱。它们交相轰鸣,相互碰撞,就在这一片乱哄哄之中,洛威尔心中猛然一亮。

他若有所思地低声吟咏起来,紧绷得通红的脸渐渐松弛下来了。“‘我的水手们,与我同辛劳、同工作、同思想的人……’”这是丁尼生的诗句,写的是尤利西斯在鼓励船员与死亡抗争。

你们和我都已老了,但老年

仍有老年的荣誉、老年的辛劳;

死亡终结一切,但在终点前

我们还能做一番崇高的事业,

……

霍姆斯目瞪口呆,但并非由于受到了诗句的震撼,真正叫他魂不附体的,是他突然醒悟到了洛威尔此刻背诵此诗的用意。他内心一阵惊恐:洛威尔不是在背诵,而是在借用诗歌来劝说他们。朗费罗和菲尔兹也是越听越骇然,目光发直,不知所措,他们全明白过来了。

朗费罗以同样恳求的口吻,低声接着朗诵丁尼生的诗句:

大海用无数音响在周围呻唤。

来呀。朋友们,探寻更新的世界

现在尚不是为时过晚。开船吧!

朗诵到这儿,朗费罗转头向着出版商,投去探询的目光,似乎是在说:该你啦,菲尔兹。

一见到朗费罗望过来,菲尔兹急忙低下了头,胡子落进大衣敞开的领口中,碰到了系在马甲上的表链。菲尔兹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迟疑起来,就像一个人在可怕的梦魇里,想要呼喊却叫不出声来。突然,他打了一个趔趄,面色发白,有点像晕船的样子。霍姆斯叹了口气,深表同情,无意中流露出他的赞同。过了片刻,菲尔兹眉头紧锁,看了看朗费罗,又看了看洛威尔,迅速站稳脚跟,猛地一挥手,开始接着朗费罗往下低声朗诵丁尼生的诗句。

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

已远非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

但我们仍是我们……

我们有这么大的力量去查明谋杀案的真相吗?霍姆斯医生颇为怀疑。妄想,对,的确是痴心妄想!已经发生了两起谋杀案,可怕的谋杀案,何必多管闲事把自己卷进去呢?说不定那样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甚至给自己惹来危险。此时他心里是后悔不迭,后悔自己不该待在医学院观看警察验尸,后悔自己不该把当时的发现告诉三位朋友。霍姆斯紧紧闭上了眼睛。

洛威尔向霍姆斯探过身去,耐心地、和气地凝视着他,脸上流露出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迁就和悲伤,轻声念起了菲尔兹刚才朗诵过的诗句,“但我们仍是我们。”

我们仍旧是我们: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霍姆斯稍稍平静了一些。三位朋友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在等着他作决定。一个声音响起,沉着而镇定,像是那高贵的火团在跟但丁交谈,霍姆斯几乎认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一拿定主意,就脱口背诵起丁尼生的诗句,借以表达自己的心声:“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他停顿了一下,“而不屈服。”

“奋斗,”洛威尔若有所思,逐个打量着他们的表情,目光在霍姆斯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一边低声说道,“探索、寻求……”

时钟鸣响,格林的身子动了一动。大家静默以对,相视而笑:但丁俱乐部已经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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