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学政刘师言参加过开幕式后,便返回了省里,留下教授张炳辉替他主持后面的比赛。
张炳辉身为开封府教授,本来就和提督衙门毗邻,刘师言很多事都要仰赖他办理。而且他又是正儿八经的科甲出身,朝廷七品命官,这就与一般的师爷不同,必要时可以作为刘师言的替身公开露面。大赛历时超过一月,刘师言自然无力全程观看,每次都只是露个脸,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张炳辉去办。
由于张炳辉的特殊身份,白云道场对他向来礼遇有加,只比提督学政低半格。平日里,谢春霖也常常亲自作陪。张炳辉何等聪明,深知谢春霖在河南学界影响巨大。而且学政数年一换,他这个白云道场的掌门却独霸河南棋界几十年,自然巴不得和他搞好关系,为日后的升迁铺平道路。
第二轮预选赛结束之际,霍九思争棋首局获胜的消息也传回了道场。张炳辉喜出望外,赶紧向谢春霖道贺。谢春霖反倒十分平静,他说:“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区区一胜,何足挂齿。”
张炳辉说:“掌门此言差矣。霍大师在bj参加争棋,乃是给我河南棋界争夺荣誉。他在前线奋战,我们在后方别的忙帮不上,这加油助威可不能落下。依我之见,趁着这些天大赛如火如荼,我们不妨打出横幅,让大家知道知道霍大师的表现,既壮道场的门面,也是对霍大师的声援。下官不才,写了一道横幅在此,请谢掌门看看可不可用。”
他让人将一卷横幅拉开,是用颜体榜书写的“热烈庆祝霍九思先生争棋首胜周西侯”。
谢春霖连连摇头说:“太招摇了,还是不挂为妙。”
张炳辉说:“谢掌门太谦虚了。您想想,霍大师今年为什么非参加争棋不可?不就是因为河南棋界这些年声威不振吗?他既然取得佳绩,我们自然要好好标榜一番,免得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努力。”
谢春霖想了想,说:“也罢,只是这用词还要推敲,西侯先生的名字就不要提了,只写庆祝霍九思先生争棋首胜即可。”
张炳辉笑道:“极是极是,谢掌门果然大家风范,不失君子温润之风。好,我这就去改。”
定品赛最终循环圈开始之际,横幅也挂了出来,任何人只要从山门进来,就能看到霍九思取胜的消息。
最终循环圈,道场弟子十五人,外来棋手只占了五人。随着人数减少,竞争压力也越来越大,想赢一盘都变得无比艰难。
顾墨白最大的一个感受是,能进入循环圈的棋手,斗志都极其高昂。技术层面上,他仍占有优势,可斗志对比赛的影响也很大,再也不会像前面的比赛那样,动不动就让他赢到二十目。有时拿到了后手,想赢棋都要费一番周折。
第二轮,他遇到了老对手李博洋。别人都说顾墨白很厉害,李博洋却不以为然。一个多月前他才赢过顾墨白,要说顾墨白这一个月里能有多大的进步,他可不相信。这局棋他又拿到了白棋,信心便更足了。
别人拿白棋,可能会以稳重为主,尽量把先手的优势保持下去。可李博洋有意试试顾墨白的水平,一开局就导入了激战。这也是顾墨白期待的。两人的大龙互相纠缠着从左跑到右,俗话说,棋长三尺,无眼自活。这两条龙虽然都没做出两只眼,但出头已畅,不必再担心死活问题。
李博洋想,盘面只剩下最后一个大场,顾墨白必然不顾一切来抢。可顾墨白却在中央下了一手跳刺。
李博洋的第一感是,他想先手便宜,可再一看,即使黑棋断,他也可以用一个愚形三角喉住,这个断并不成立。李博洋暗笑道,顾墨白呀顾墨白,都说你进步了,可在我面前竟然犯这种错误,我得让你知道知道,棋士的门槛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他马上挂角兼开拆,将最后的大场抢到了手里。
下到这步棋,李博洋哗啦一声将折扇打开,显得无比得意。
顾墨白立即打入,双方又展开了另一场大战。随着战火蔓延,原来已经出头的两条大龙隐隐感到了威胁。李博洋无奈,想腾出手去补,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棋可补了。
原来,顾墨白的那手跳刺,既丰富了自身的眼位,又威胁着对手的连接,是一步以逸待劳的好棋。李博洋再想补,已经无法对黑棋造成威胁,只能自己单纯摆眼,实在太委屈了。
李博洋的额头渗出了汗珠。现在回过头看,顾墨白的跳刺是中央的急所,所谓急所胜大场,这种关系到双方安危的地方,比一个大场还要重要。而李博洋没看到这一点,反而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实在太可笑了。李博洋不敢相信,顾墨白已经如此厉害了吗?看似一步坏棋,原来蕴含着如此深远的构思,这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围棋又叫手谈,每手棋都是棋手的语言。越是高手,使用的语言就越是深奥。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首先要能听懂对方的话,连对方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又怎么能平等地对弈呢?
李博洋的信心大受打击,孤注一掷地决定不补大龙。顾墨白心想,你想以治孤来决胜负吗?太天真了,这条龙在我眼里已经是死棋了!
果然,几招一下,便将白龙逼入绝境。
李博洋又思考了很久,算来算去,也找不到活路,只好中盘认输。
前八轮,顾墨白取得了全胜的成绩。由于大家水平接近,白棋优势又大,此时的战绩还是以四胜四负和五胜三负居多,只有个别棋手赢了六局。八战全胜的战绩可谓鹤立鸡群。
连张炳辉也注意到了顾墨白的表现,他问谢春霖,这个顾墨白是什么人。
谢春霖便跟他讲起了顾墨白的身世。十二年前,谢春霖前往豫东参加棋赛,正遇上黄河发大水,灾民们流离失所,好不悲惨。谢春霖便拿出获胜的奖金,设了一个粥棚,赈济灾民。当时他注意到有个小男孩儿总是一个人来盛粥,便问起他的家人。这小孩儿说,他从小无父无母,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年迈体虚,没熬过这场天灾,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讨饭度日。谢春霖心生怜悯,便将他带回了道场,收做弟子,便是顾墨白。一开始,谢春霖对他悉心培养,可顾墨白棋才平庸,一直没什么长进,眼看年纪渐长,距离定品还是遥遥无期。谢春霖打算如果他真学不成,就让他去打理田庄,将来也算有个生计。没想到,今年他下山时遭遇意外,得了失忆,别的事都不记得,唯独棋艺大涨,让人匪夷所思。大赛前,他因在棋馆下彩棋,被关了一个月禁闭。可这也没影响他在定品赛上大放异彩,看来此人的实力已经远超这个阶段了。
张炳辉道:“这真是奇缘哪!以前听过前朝王积薪、刘仲甫遇仙后棋艺大涨的故事,不想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这种事发生。唉!其实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无非是厚积薄发罢了,到了某个阶段,原来积累的本领促成了顿悟,水平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凡夫俗子不解,就附会以各种神话。这位弟子有今日的成绩,一方面得益于偶然的外部刺激,另一方面也一定离不开他对围棋的辛勤付出。我们切不可只看到一面,而忽略了他自身的积累,所谓‘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任何学习都离不开勤能补拙的道理。若不坚定信心,我们身为人师,怎么能劝勉后学啊!”
谢春霖说:“张大人这番高论,让老朽折服。想来墨白虽然一直水平不济,但学棋的热情很高,或许真像您说的,功夫下到了,早晚有一天会脱胎换骨。”
“是啊,老听人动不动就把天赋挂在嘴边上。我常常讲,天赋再不济,只要方法不错,加上足够努力,读书读到举人是不难的,下棋下到低品棋士的程度,也是不难的。天赋只决定你读成苏东坡,还是读成张炳辉,可你要是连举人都考不上,那一定是功夫下得还不够,用不着怨天尤人。谢掌门,我倒想看看这个顾墨白棋艺究竟是不是独超众类,又怕我这点水平看不明白,明天您陪我去赛场走走如何啊?”
谢春霖笑道:“张大人如此热心,老朽自然愿往。”其实谢春霖也想看看顾墨白现在下棋是什么样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和张炳辉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