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疲力竭,不想再跟她磨嘴皮子了,便趴在她床边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接着她求我放她回去,她说她想家了,想妈妈了,想妹妹了,我对她说,她不告诉我我想要的,我是不会让她走的。她让我干脆一刀杀了她,她说如果变成一个死人就能回家,她情愿变成一个死人。我给了她一个耳光。这是我唯一一次打她。那事我后来一直很后悔。”
“你说得没错,后来我变得很依赖她。我们慢慢开始聊天了,我说了很多我以前的事,她也说了她的事……”
“没了?”他问。
“没了。”
“这故事叫什么?也是那个人写的?”他摸了摸她身上的毛衣,觉得真暖和。
“对,也是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名字叫《谋杀启事》。你难道一本她的书都没看过吗?”元元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只看专业书,很少看小说。”
“作为一个谋杀犯怎么能不看侦探小说呢?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应该充充电吗?”元元似乎很看不惯他的懒惰。
“我要是知道这么好看,我早就来问你借书了。以前我们不是没那么熟吗?”他笑了出来,腾出一只手来搂住她的肩,亲昵地说,长期的囚禁生活让她比初来时消瘦了很多,他现在觉得只要双手搓一搓,她就会变成粉末,所以他的动作总是很轻,轻得像在跳舞。
她扭扭肩膀,好像试图摆脱他。他每次搂她,她最初总是有些抗拒,但接下去就顺从了。
“你没看过她的小说,那你总该看过她那两部很出名的电影吧,我说的是《尼罗河上的惨案》和《阳光下的罪恶》,我连录音剪辑都听了至少10遍。”她果然顺从了,任由他搂着她,说道。
“那两部电影我看过。”
“觉得怎么样?”她马上问。
“很精彩,但那毕竟是电影。拍电影和写小说一样,他们考虑的是情节好不好看,是否吸引人,但现实中的谋杀考虑的是该怎么顺利逃脱,不被人发现,所以元元,现实中的谋杀其实并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从某个角度看,它还相当乏味。那种刺激解脱的感觉只能持续几分钟,有时候只有几秒钟,但接着,你就解决一大堆麻烦事,怎么逃离现场、怎么处理尸体,怎么制造不在场证明等等,所以,在现实生活中,谋杀还是越简单越好。……”
“你那不叫谋杀,应该叫屠杀。不知道你为什么爱干那个!”元元没好气地说。
他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蹭着她脑后的头发,温柔地说:“因为我不正常,我跟你说过。我不正常。”
她的睫毛颤动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换了个话题。
“我从小最喜欢的东西是吃我妈做的酱鸭。你呢?你妈妈给你做过什么好吃的?”她今天穿着他给她买的紫色毛衣,此刻正靠在床背上,左手铐在床背上,他坐在她身边,为了让她的手不至于太累,他在她弯曲的胳膊下面垫了一床被子。
她的问题让他再度露出微笑。
“我妈做的最好吃的大概腊肉吧,每年春节她都要做好多,她很勤劳,是个好人,可惜命不好,没嫁对人。”他眼前又出现了母亲愁眉不展布满皱纹的脸,“以后你嫁人可要看看清楚,不能太随便,这是一辈子的事。”
“那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我可能永远都嫁不了人了。”元元茫然地望着前方,幽幽地说,“我也许会死在这里。”她忽然用活泼的口吻问他,“求你件事行吗?”
“什么事?”
“我死的那天,请你不要给我戴手铐好吗?我希望在那天,我是自由的。”她仰头看着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可以吗?凶手叔叔?”
他望着她,忽然感到心如刀绞。他很想告诉她,元元,我真羡慕你,一副手铐就能决定你是否自由。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样?为什么我无论到哪里都觉得像在坐牢呢?这大概在我一出生就注定了吧,就好像染上了艾滋病,你无论到哪里都逃不掉,而且谁沾上你都没好事。我也不想当凶手,但既然已经干了,而且没干彻底,就只能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的,我囚禁了你,时时刻刻铐着她,在我离开的时候堵住你的嘴,把你绑在卫生间的铁管子旁边,甚至不让你单独上厕所和洗澡,是的,我知道这不好,我不该这样,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作为一个凶手,我只能这样。
也许我该把你杀了,这样更干脆,但不知为什么,越是跟你相处,我就越希望你会活得比我长。我害怕你离开我的日子,害怕孤单,害怕那种刺骨的寒冷和掉在井里连喊救命都没人听到的感觉。所以,现在我不仅不会杀了你,我还会杀了那个企图杀了你的人,那很可能是,另一个我。
“元元,你会比我活得长。”他说。
“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她对刚才的请求念念不忘。
“好吧。”
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他忽然很想说说自己的死。
他想对她说,元元,你不是曾经收集过自杀遗言吗?我其实每天都在说,你知道吗?你会记住吗?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完成我的心愿吗?我的心愿其实很简单,就是请你保留我给你的礼物,仅此而已。
“元元,既然你谈到了你的死,我也谈谈我的。好吗?”
“你会被枪毙,别想了!”她冷酷无情地说。
他不理她,自顾自说起来。
“我希望我能在一个好天气,睡死在一片青草地里,身上是暖暖的阳光,天上有白云朵朵,远处有羊群和牛群。”他仿佛看见自己躺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里微笑,他真希望自己能带着舒心的微笑死去,但那恐怕只是奢望。
“你怎么啦?”他低下头,忽然发现她怔怔地看着自己。
她别过头去,不说话。
“我死了,你该高兴了吧,元元,我是你的笼子,你早就想把我打碎了。”他笑笑说。
“我也想高兴,但我高兴不起来。”元元又把脸转过来,她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眉头拧成了一团,咆哮起来,“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神经病!你的确有神经病!”她举起尚能活动的右手用力打他,双腿奋力向前蹬,他尽力躲开,但还是中了几下,好痛,但他并不生气,他了解她,自从她来了之后,这种突如其来的大发雷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习惯了。他像过去一样,一句话不说,用结实的胳膊紧紧箍住她的身体,把脸埋在她的黑发中,默默等待暴风雨过去,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闹够了,精疲力竭地倒在他怀里,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