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的发展、政局的稳定,以及思想的自由与解放,促使宋朝娱乐业空前发达。尤其是北宋末年,在宋徽宗身先士卒率先垂范的大力带领下,青楼业的繁荣再创新高。上自皇帝学士,下至贩夫走卒,都跟秦楼楚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名妓李师师横空出世之前,北宋青楼业的领军人物,便是传说中清丽脱俗才貌双全堪称整个娱乐圈当家花旦的歌妓——琴操。
琴操生于北宋1074年前后的一个官宦之家,少时被抄家,父母相继亡故,无以为生,落入青楼。因为小时候读过很多诗文,受过良好的启蒙教育,所以她有一定的文学基础,加上喜欢抚琴,所以虽落风尘,但气度不减,还为自己取了个志存高远的艺名——琴操。宋代很多文人颇喜欢在烟花柳巷厮混,所以这位有点诗意又颇为失意的琴操姑娘所散发出来的文艺气质,很快就得到了文娱圈内的好评。吟风弄月、填词作曲,西湖一带,无人不知琴操之名。
俗话说:出名难,出大名更难。琴操在西湖扬名,只能算刚刚在娱乐圈站稳了脚跟,要想成为更红的明星,她还需要将自己的形象更深地植入到广大人民群众中,尤其是舞文弄墨的男同胞的心目中。老天眷顾,机遇很快就来临了。
有一天,某官吏畅游西湖,觉得纵情山水非常惬意,便乘兴吟唱起秦少游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琴操一听,心里一惊:“这人好没文化,明明应该是‘画角声断樵门’才对。”但琴操情商极高,虽看出此人水平不佳,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淡淡笑说:“错得好,虽然词句错了,但词的意境反而推进了。”本以为就此打住,没想到这位大人智商和情商都低到无下限,竟然误以为琴操真的是在夸他,于是一脸得色,高兴地抱拳:“久闻姑娘才华不让须眉,既然错了,姑娘能否用这个韵,填一首新词呢?”琴操一想,全词都用阳韵来改,改动不大,但难度很高。略一思考,觉得倒也可以试试。于是,慢慢提笔——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满庭芳》
写罢,琴操嫣然一笑,轻轻搁笔,请大家来看。围观群众纷纷上来观赏,集体大呼“妙极”。至此,“琴操改韵”之事便登上了文娱圈的头版头条,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有钱有闲有文化的知识阶层的热门话题,疯传不休。
很快,这事儿就被苏东坡知道了。大学士其人活泼风趣,机智幽默,没事儿就喜欢跟大家谈儒论道,心情好的时候还喜欢跟佛印和尚开开玩笑。他知道了琴操的故事后,便想见识下这位名噪一时的歌妓。
苏东坡一见琴操,粉面似雪,秀发如墨,在这美如西子的西湖上,琴操的明艳动人,婉转清秀,让苏东坡一见倾心。而苏东坡的风流倜傥,浪漫多情,自然也令琴操生出无穷爱慕。二人泛舟于西湖,水波荡漾,清风习习,或品茗,或抚琴,将无尽的语言和默契都融化在了这湖光山色之中。
苏东坡生性潇洒,在这样的人间仙境里,心里真是充满了无穷的快意。但他毕竟深谙人世艰辛,每见琴操谈吐不俗、举止清雅,心中便升腾起数不尽的怜爱。他知道琴操颇通佛理,于是,便以参禅为由,试探琴操。
那天的西湖依然淡妆浓抹,那天的琴操依然人淡如菊。苏东坡对琴操说,我来做长老,你来参禅。你先说说:“何谓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苏轼接着又问:“何谓景中人?”琴操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苏轼问:“何谓人中意?”琴操笑道:“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苏东坡由景及人再谈人的才华,从实实在在的环境,谈到内心深处的感悟。如果苏东坡一上来就说你便是才比杨鲍,那么人生又能怎么样呢?琴操才貌双全,正是西湖风头无两的名妓,肯定心里不服气。但苏东坡这些问题的设置环环相扣,不经意间便把琴操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引向了虚无。与浩渺宇宙相比,短暂人生来来去去,本也不算什么。所以,琴操竟然被后面一句“如此究竟如何?”给问住了,半晌无言,静默无语。苏轼看她无言以对,索性说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意思是,你如今再风光耀眼,才情纵横,最后的结局可能跟其他妓女也没什么分别。相传,琴操听后登时大悟,涕泪长流,决定削发为尼,遂盈盈起身,拜别苏东坡,唱了首词:
谢学士,醒黄粱,门前冷落稀车马,世事升沉梦一场。说什么鸾歌凤舞,说什么翠羽明珰,到后来两鬓尽苍苍。只剩得风流孽债,空使我两泪汪汪。我也不愿苦从良,我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
苏轼见机缘成熟,琴操也愿意尘埃落定,于是就欢欢喜喜领着她去出家。尼姑庵主一看,鼎鼎大名的苏东坡,竟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出家,这姑娘眉目清秀,神情淡雅,便知慧根深种,欣然接引琴操迈入佛门。
出家后,琴操用艺名的谐音为自己取了个法名,叫“勤超”,开始闭门谢客,勤奋钻研佛法。因她少时早已从风月场看透人世悲凉,所以很快就顿悟了。花红柳绿的一代名妓,从此便青灯古佛,辗转于尘外谢幕。
相传,琴操在玲珑山修行时,苏东坡偶尔来拜访,少不了谈禅悟道。琴操偶尔也有佳作,但遗世的只有一首《卜算子》:
欲整别离情,怯对尊中酒。野梵幽幽石上飘,搴落楼头柳。不系黄金绶,粉黛愁成垢。春风三月有时阑,遮不尽,梨花丑。
《卜算子》
苏东坡拜访期间曾表达自己送琴操出家的悔意,甚至多次劝她还俗回杭州。但琴操心意已决,誓不返红尘。几年之后,年仅二十四岁的琴操撒手人寰。时过境迁,如今看琴操的那首《满庭芳》,仍是笔法深厚的佳作。她对词境的揣摩、音乐的锤炼、语言的驾驭,都达到了相当不错的水平,若不是平日用功苦学,以那样的年纪很难在仓促之间将词改得如此通畅。
据说琴操辞世时,正是苏东坡“乌台事件”爆发,被贬黄州之际。苏轼听闻琴操死讯,老泪纵横,深情款款,不断说着一句“是我害了你”。东坡后来几次借酒消愁,醉了之后竟然就睡在玲珑山下,想琴操出家虽是机缘,但毕竟是自己促成,世间缺了位绝色佳丽,自己少了个红粉知己。长夜静寂,无边落寞,万千遗憾。
琴操的传奇人生虽然一波三折,但由于离世较早,所以关于她的记载并不多。民国年间,潘光旦、林语堂和郁达夫三位才子同游玲珑山,他们曾翻遍临安县志,都找不到关于琴操的蛛丝马迹。这样一位绰约佳人,竟被风尘埋没得毫无踪影了。此事惹得三人大怒,郁达夫更在玲珑山琴操墓前写下四行诗,表示抗议:“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好在,因为苏东坡的缘故,因为郁达夫的题诗,琴操的故事还是婉转流传下来。在那些笔记小说中,在千年来飘香的文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