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聋子又干了一会,停下斧头,指着木格楞说:“这个男人对你好不好?”
柳金娜点了点头。
谢聋子就咧咧嘴,他想笑一笑,却不是笑模样。谢聋子又说:“他待你不好,你就跑,我帮你。”
柳金娜就笑。
谢聋子不再说话,认真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挥起斧子认真地去对付柞木,他把劈好的拌子码在一处。
谢聋子虽聋却不哑,谢聋子的耳朵是被枪震聋的。那一次杨家大院来了胡子,谢聋子用的是大枪,他在枪里填满了药,蹬上院墙就放,枪却炸了膛。他没伤着筋骨,却震聋子一双耳朵。从那以后,他怕打枪,一看见别人打枪,先用手护住耳朵,浑身抖个不停。
自从柳金娜离开了杨家大院,谢聋子隔三差五总要到木格楞门前看一看,柳金娜干活,他便帮助干一会儿,若没什么事,他就蹲在雪地上看一会儿。柳金娜让他到屋里坐,他不去,仍蹲在那看。要走了,他冲柳金娜笑一次,然后踩着雪,高高低低地离去。
鲁大带着人是半夜时分包围郑清明那间木格楞的。
郑清明是被马蹄踩雪声惊醒的,他以一个猎人的机敏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穿好衣服,扒着窗缝看了一眼,他就看见了雪地上的人。他冲柳金娜说了声:“胡子。”柳金娜惊叫一声:“天哪——”她在慌乱中穿着衣服。
郑清明知道胡子迟早会来找他的,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迅速地从墙上摘下枪。他摘下枪之后,脑子里就有些糊涂,他不知自己是该打还是不该打。柳金娜躲在身后,颤抖着身子说:“咱们跑吧,胡子是不会饶过咱们的。”
这时,郑清明听见花斑狗的喊声:“郑清明,你快点滚出来。”喊过了,并没见胡子近前,郑清明心里便有了底,他知道胡子不敢轻易靠近的。他又听鲁大在喊:“烧,烧死他。”接下来他听见木格楞上有人。他把枪伸出窗外朝鲁大放了一枪,他听见鲁大大叫了一声,火光也从房顶上燃起。胡子身后突然响起了枪声,便听到谢聋子喊:“柳金娜,快跑,胡子来了——”
郑清明一脚踹开门,又放了一枪,接下来,他拉着柳金娜的手,朝后山跑去。枪声在身后响着,他们一口气跑上了山头,回身再望时,木格楞已烧成了一片火海。郑清明又听见红狐的叫声,那是红狐得意又开心的笑。郑清明打了个冷颤,红狐的叫声时断时续在他耳旁响起。他甚至没看见一个黑影向他们跑来。
“柳金娜——”谢聋子在喊。
谢聋子喘吁着跑到他们近前,柳金娜看见谢聋子的一只手臂被子弹击中,血水正点点滴滴地落在山坡的雪地上。
谢聋子便喊:“快跑,胡子来了。”
郑清明这才看见,火光中的胡子们叫骂着朝后山追来。他来不及多想,带着柳金娜和谢聋子朝山里跑去。
天亮的时候,郑清明才发现已经跑进了野葱岭。他们又冷又饿,这时他们看见沟底一排搭起的窝棚,窝棚上飘着缕缕炊烟。
第三章
1
那一年冬天,那一场大雪一连下了三天。风裹着雪直下得天地间浑沌一片。
风雪中大小金沟里驶来了车队。车队牛一样在雪上吼叫,车下随着一队队扛枪的兵。兵们都戴着屁帘一样的帽子,随着牛一样吼叫的车,虫子似地向大小金沟蠕动。
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是被那牛一样的吼叫吸引出来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非驴非马非牛,却用四个黑蹄子走路,那吼声忽大忽小,像天边响过的雷鸣。人们驻足观望一会,才看见那一列列穿戴奇特的兵们。兵们也说话,人们却听不懂。最后抬眼再望时,就看见了那怪物头顶插着的那面旗,旗是白旗,中间是圈红,人们便联想起自家腌的鸡蛋。
人们听说过日本兵来了中国,还听说过日本兵连张大帅都敢炸。大小金沟的人们对日本人并不陌生,日本浪人在这里开过金矿,可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日本兵。人们醒悟过来之后,便逃也似地跑开了。回到家里,插上门,坐在炕上,捅破窗纸,仍向外望,望着那一队似驴非马的东西费劲地在雪地上吼。
指挥官北泽豪一直看到杨家大院,才让车停下来。北泽豪从车上下来,背着手向杨家大院里看了一眼,一招手叫过随在身后的潘翻译说:“潘君,你的去叫门。”
潘翻译官打量了一下杨家大院,便向杨家大院走来。早有家丁往里通报,说是外面来了一支队伍。杨雨田以为杨宗带着队伍又回来了。他穿鞋下炕的时候,就听见了潘翻译官的叫门声。
他看见潘翻译官时,就怔住了。他是被潘翻译官的装束打扮弄愣的。潘翻译官上身穿着军装,戴着日本兵的军帽,下身却穿着土青色棉裤,棉裤腰一定在腰上挽过了,鼓鼓囊囊地似怀了孕的女人。杨雨田想笑一笑,还没有笑出,目光越过潘翻译官的肩头便看到了车队,和那列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杨雨田马上想到了日本人,顿时灰下脸。这时他看见北泽豪大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北泽豪腰间的指挥刀一摇一晃。北泽豪笑着,杨雨田看见了那笑,下身急急的想尿。北泽豪抬了一次头,看见炮楼里几个家丁把枪探出来对着他们,北泽豪就迅疾地从腰间抽出指挥刀喊了声:“巴嘎。”架在车棚上的机枪就响了,顿时炮楼上那几个举枪的家丁狼哭鬼嚎,爹一声妈一声地从炮楼上滚上来。
杨雨田屁股坐在雪地上,张着嘴巴,惴惴地喘。北泽豪把刀又插入腰间,仰起头大笑了一声。他伸出手把杨雨田从地上扶起来,拍着杨雨田的胸说:“你是良民,要枪何用?”他冲身后一挥手,跑过来几个日本兵爬上炮楼,车顶上那面旗也插在了炮楼顶端,在风雪中欢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