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渡在周密谋算的同时,承受着煞气与妄念的双重折磨,重压之下,实在不想继续。然而,胜利在望,断没有放弃的道理,他告诉自己,再忍一忍,绝不能让旁人看扁,道:“没事。”
越千江:“当真还想继续?”
周不渡默然,咬着唇。
越千江:“你累了,我来替你。”
周不渡没想过还有这个选择,一时迷惑:“这……行吗?”
“师父全看明白了,知道你的布局,不用担心。”越千江把鱼跟刀都放下,将周不渡抱了起来,占了他的凳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他,轻拍两下,另一手拈黑子,定神检视算路、谋划大局,紧接着便开始跟白棋在边角厮杀,落子轻盈,寸土必争。
金雪瑕蹙眉观战,看不明白。但等双方再下了几手,他的眉头又骤然松开,恍然大悟——先前周不渡随意落在棋局右侧的那一颗黑子,原本所造的劫材无足轻重,但经过十来手的攻防,局势瞬息万变,那不起眼的一手竟变化成了足以影响白棋至少在三块区域里生死存亡的神来一招!
白棋再行数十招,将三处大小隐患解决,却是越下越慢,虽然它比金雪瑕察觉得更早,但察觉之时,黑棋已经悄没声吃下了多处边角。
至此时,黑棋看似落了下风,但在接连被白方提起四十六颗棋子之后,无论是盘面还是目数,竟然都是领先。
越千江把最后一颗黑子落下。
白棋再也无力回天。
战局随之终结。
周不渡是悄悄哭着看完的。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情景,但不敢有所期待,一朝幻想竟能成真,他实在忍不住。
太矫情了,他想,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段子日是他人生中最艰难、黑暗的时光,决意赴死,却意外没死,活了下来,但心气都没了,任何忧愁的情绪或微小的挫折都有可能再次击垮他。
“怎么了?”两人靠得很近,越千江话语轻柔,仿佛在哄他一样。
周不渡心里暖意盈盈,眼里发酸,自觉狼狈,快快抹了眼泪:“没什么。”
越千江装作没看见,语气如常:“咱们赢了,真下起来,其实没你想的那么难吧?”
“是啊,但当时真觉得……”周不渡从未跟人诉过苦,笨嘴拙舌,说不出来,觉得放弃已经够丢人了,再多辩解只会显得自己逃避困难矫揉造作。
“行了,你想说的,师父都明了。”越千江十分的善解人意,“棋局只是游戏,下完就完了。”
周不渡却还是自责:“我不该放弃的,只要再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越千江:“道理是这么说。世事无常,人生总是苦多于乐,一时苦痛,感觉不堪忍受,但只要捱过去,不再想,不久便烟消云散。忘却忧愁,常思欢乐,最后只觉乐多于苦。”
周不渡:“我明白,我心性不坚,思绪繁杂,反受其累。断妄念方能离苦得乐,是我今日该学到的。这盘棋局说不得是我的机缘。”
越千江却话锋一转,道:“不对,你又想多了。我随口一提,不是对你说教,只是看你包袱太重,怕你忧思伤神伤身。”
周不渡:“总之……是我没用。”
越千江摇头:“你不必有用。”
周不渡:“师父?”
越千江:“苦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有人可以依赖,何必再让自己受累?我的徒弟,不须隐忍。有师父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了,就同我直说,不然要师父干什么使?更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该学的是适可而止。须知,停下来所用的勇气并不少于硬撑,放弃无损于你在师父心目里的聪明绝顶。”
这情形就好比孩子跌倒痛哭,做父母的不去扶他,让他自己爬起来,是为了锻炼他的心性。但周不渡已经拥有足够的坚毅自立,不须旁人教诲,能够自责自省,他需要的不再是失败教育,而只是关怀体恤,有人理解陪伴,否则,负面情绪积压,只会让他的神经越来越紧绷,直到再也无法承受,崩溃无可避免,就像前生那样。
越千江不仅看懂了周不渡的行军布阵,更看到了他内心的隐痛,一字一句全都对准了他的心结。
周不渡顿觉无比轻松,忧愁消散,重新拥有了继续前行的力量,真心实意道:“师父,谢谢你。”
越千江摸了摸周不渡的脑袋:“对师父不必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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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了,胜一目半。”金雪瑕清点盘面,复盘棋局,不可谓不震撼,“此局,前无古人,后未
必有来者。”
纵观全局,黑白双方几乎没有过惊心动魄的对战,但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杀机四伏。
最关键的,也是最让人震撼的,莫过于周不渡在终局之前将近六十手时,随意落在右侧的那一颗棋子。
一颗棋子便注定了胜利的终局,其间深谋远虑,寻常之人实难在片刻间参透。神仙打架也不过如此了,而况乎,今日说不得就是神灵残留的煞气催发了白棋作战,但赢得棋局的是人,并不是神。
周不渡失笑:“是师父起死回生。”
越千江:“别睁眼说瞎话,我不过是帮你收拾残局。”
这话说得轻巧,但越千江在片刻间就看透了周不渡的布局,其深谋远虑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