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焚云心想:这三步两座桥净出奇女子,不愧是风流多情地,戏篓故事乡。老白毛见吕焚云来了兴致,便细说起当年水沿庄李大先生李雨村,因收留出关卖艺,病卧留镇的苏南游方艺人的故事,晚年的李雨村却常常为此善举悔叹不已。那南方说书艺人长衫飘逸英俊秀朗,一副书生模样,病体修养将息时日,每天与李大先生琴棋书画,谈天说地,甚是兴致盎然相见恨晚。经李大先生再三挽留,说书先生在李家逗留半年光景。李秋萍与艺人朝夕相处,少不得耳鬓厮磨日久生情,这一段情愫,不想被秋萍父执看破,李大先生虽知书达理,却不愿爱女嫁给吃张口饭的漂泊艺人。情急之下,李雨村即与秋萍说媒,把女儿许聘给渝水县城一年轻商家掌柜。艺人殇别之日,也是秋萍下定接聘之时,艺人不想辜负了李雨村恩人情义,一柄油纸伞背挎印花蓝包袱,艺人重启关外奉天之旅,决绝离开了三步两座桥恩遇山庄。风雨飘摇之夜,意欲私奔追撵如意郎君的李秋萍,在被李家族人撵回,逼与婆家定亲之日,秋萍却走失了踪影。就在李家派人沿出关方向撒网追寻之日,水沿庄泼网渔夫,却在牛郎桥下积水潭下,发现了秋萍投水殉情的尸体。不忍丧女之痛的李大先生从此闭户谢客,终日香烟缭绕,痛定思痛读书礼佛。直至有一天,偶然从奉天商铺得来一部书坊唱本《三步两座桥》,才知那位秋萍心仪的昔日郎君,在奉天茶社书馆说唱卖艺的南方艺人,居然把一部《三步两座桥》弹唱戏本,唱红了整个奉天。据奉天买卖家掌柜传信儿说道,时不过两载,一卷三步两座桥唱本,日后又唱出奉天传遍白山黑水,甚至还被改编成评剧、二人转、京东大鼓等艺术形式广为传唱。欲哭无泪的李大先生,这才得知那艺人作品描绘的,正是描写三步两座桥风土人情,以及俩人情投意合的爱情故事。扼腕婉叹悔痛不已的李雨村,晚年将《三步两座桥》卷本儿终日陪在案头床边,仿佛父女二人相对,屋檐膝下,谈不完的断肠心泪。传说临终时的李雨村,遗嘱陪葬不要金银细软,只要一口石匣,内藏一部《三步两座桥》评书话本,以做与愧情女儿天年厮守的相陪爱物。
从此三步两座桥边的那片绒花树,那片松青石冷的李家坟园,以及传言的墓中石匣,便成为吕焚云心中驱之不散的梦魇。这跟河对岸或隐或现出墙点艳的柳叶桃花,一齐随着犁湾河的土腥味儿,飘进留镇,平原地潮气织成的墨云,撞向西边两山的扇子岭石峰,碎成一片暮霞风雨,落入石牌坊,降入裴府落蜓山庄。凡是时,吕焚云常常唇探毫笔,纸墨泼痕。
她先是把儿子的纸业品牌注册了三步两座桥商标,事后证明,这实乃神来之笔。而后又烦镇上花眼圈寻来一位乡间诗人,凭记忆挥笔写下民间流传的那首断头诗:
三步两座桥三步两座桥
桥边有座塔桥南有座庙
桥比塔还高。??????
才写了两句便不知下文,吕焚云意犹未尽,掷笔惋叹,要诗人访遍乡间,将诗补齐。诗人道:这有难度,老辈子传言,知道的,人也都快死绝了,不知道的,怕也无从下笔。老太太执拗说道:不差钱儿,你下死找,你知道它多珍贵,这篇首诗,可是三步两座桥村名由来的源头!两人一声不吭,对望良久。吕焚云道:这样吧,不难为你,找到原诗补齐最好,不能,就考验你,横竖将它补齐,直到我满意。
诗人无意中发笔小财,自然欢天喜地。遍访十里八乡,刨根问底,也寻不出后边的残章片句来,还无端招来耻笑。万般无奈,只能搜索枯肠,杜撰补诗。但凡性情中人,才华出众,一世涂鸦,也迈不出时代门槛儿。也是合该投缘,那一日又在桥头撞见徐老汉过桥来寻相好,来会香久柳叶桃。诗人呼应就勾起了灵感,脑海里一时江河奔涌,描摹恩长香久爱恋故事的诗句,便拥挤着成片成排华丽走来。诗人读过红楼西厢牡丹亭,也是名闻乡里的文才情种,一时诗章如锦上添花,又似伏案飞针走线的纤指绣娘。几番移花接木,旧壶新酒,终于补掇成篇,于是便有了小说开头的篇首诗章。诗篇不胫而走,不单得到吟诗作画的吕焚云的击掌赞美,又流传出去,不单勾引起村民对碾道房柳叶桃爱情的回味,还对李大先生墓中的石匣,唤醒了无尽的遐想。
那时候犁湾河河清水旺,犁湾河即便是春晌,
顶在北部燕山群莽头上的潮云,一朝让山巅的青枝点亮了嫩叶鹅黄,便淋下濛濛春雨,洗得河槽斗大的卵石撞破头沾染了一身的白浆。那山中流泻的雪云溅玉直流到三步两座桥,还吮着柴沫旋着酒窝清可观鱼。鱼儿长不大,山水又凉,魂儿一样在河水戏水追纹,似书家闲笔,留白淡若柳丝榆钱。
那一年散社分田头一年,雨水特别好。头年儿分了地,有社员天渐天儿到地里望,大冬天也一天三遍儿看不够田土,有人就笑:搂到屋里得了,又不是你老婆,还跟人跑了不成?这话一时传为笑谈。笑归笑,却笑来了好年景,春雨来得勤,下得密。正是春雨蒙蒙的时节,有一天,天晴的水洗过一样,站在大田水田里的庄户人一齐站直了腰身,朝桥那边张望。有人捎信儿说,没名儿家老二艾凤台今儿要送戚呢。往哪送?送敬老院呗,留镇敬老院!大伙全明白过来。都知道艾老二当上村长,总有人拿老人开涮,柳叶桃碾道房整天挂嘴边上。艾凤台成了场面人,人又自尊,就受不了,早有撵走徐恩长的念头,没了话把儿,耳根儿也图个清净。也正赶上分田承包,在队上干半辈子饲养员的老徐,也就丢了营干。又上了年岁,以村委会名义,送敬老院,也是合情合理,有闲话也算白扯!
有些事就那样,人心是秤,别看平日乡人拿桃红柳绿打牙祭,轮到节骨眼上,公道自在人心。送走恩长那天,也没有人张罗,心照不宣,就有人往桥头撵。大家伙儿把地里活儿扔了,象去奔丧,个个苦脸一言不发,心里装满了愤愤不平。老徐打十五岁到村上扛活,活到胡子拉拉地,拉一辈子帮套,到老连个家也没有。前撇后养一大群,竟无一人叫爹认亲,而今親儿狠心开笼放鸟,安的什么心?明岸上顺情是理,暗心里顾脸儿薄恩。这正是:
愿打愿挨心肠事,怜儿筋骨父母心。
撇开阴霾图一快,难去藤草树根深。
乡亲三三两两往桥头聚,渐渐就汇成了乌云。人人心中念着恩长的种种好处,那乌云就淋成了秋雨。艾凤台扬鞭快马想紧撵上留镇官道,想冲出那些言语的泥泞,枣红马却在桥头被围的动弹不得水泄不通。多少人苦着脸交头接耳,却没有人把心里话端出来,都知道,再抱屈,也是人家窝里事。按寻常人想法,俩人好一辈子,剩下这一对儿孤男寡女,撮合一堆儿过日子,怕连那死鬼没名儿在天之灵,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些年不是没人张罗,在三步两座桥两岸三村,恐怕连草木虫鱼也这么想。可是春种秋收,嫩雨秋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看老了苍云,望断了秋水,依旧是天河难渡,独守空房。一边是柳叶桃惊慌张望,一边是碾道房泪语凄惶。
想当年两人偷嘴馋腥,村中说不尽的凉风冷雨。时光的碾盘秋场,风吹散的是野稗皮糠,留下的,是颗颗粒米实粮。碾道房,厮守着柳叶桃,左不改志,右不张望,舔犊扶幼,相濡以沫,半生时光。扯大了前撇后养的孩儿长大成人,却换不回晚来的亲巢暖阳。
老话不白扔。心烫石头也能焐热,好歹且看地久天长。有些事摆不到桌面上。千百年来乡间墙短篱长,偷香窃玉,男女相好的艳闻柳絮,祖祖辈辈,不知有多少恩怨高挂悬梁。有些事,云知不语,河知无浪,狗肉不上桌,咸嘴淡说,倒也相安无事。但凡坏了规矩,唱出戏文,登堂入室,便成了众矢之的,村社不容,里巷不让。起先,香久恩长红杏出墙,没被吐沫淹死。岁月流光,俩人系了死扣一样,女不二心,男无它想,柳叶桃和碾道房,天造地设一般响亮。人前一照,风歌雨唱,携儿带女,燕爱檐前做窝,鸡多下蛋啼吭。熬过了苦夏秋霜,站红了迎风摆穗儿的高粱,乡邻们心软了,结成古道热肠,有心栽柳,无奈儿女成行,渐渐长大成人,知了好歹,李子结成了梨树,李让梨甜,如今这般收场。事到临头,满村满街,香久不论,都心怀了愧疚,觉得对不住恩长,对不住这位打十五岁落地生根,一辈子没讨女人的老徐,一个老实厚道,知情知义的好男人,知疼知热的好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