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摆动着脚蹼缓缓下潜,身后拖着空气管,需要时便停下吸上几口气。自由自在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几乎令他忘记了口里难受的汽油味。当他到达那块暗礁——实际是一段很久以前的水流冲下的树干,上面覆盖了重重水草,以致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他停止了前行,环顾着四周。
他的目光越过泉源,可以看见跃涌不已的穴坑远处那绿色的斜坡,至少有一百米开外。周围没有多少鱼,但有一小群正熠熠闪过,象阳光下的一串银币,从上面直游下来。
还有一个老朋友,如同以往一样呆在岩缝里,那里是泉水奔向大海的起点之处。一条小鳄鱼(“但已够大了,”鲍比曾高高兴兴地说,“它比我还大呢。”)垂直地挂在那儿,看不出它是怎么维持这姿势的,只把鼻子露出水面。他们从未找过它麻烦,它也从来没惹过他们。
空气管被不耐烦地拉了一下。大卫也想离开了,他没有认识到在那迄今尚未到过的深度会是怎样的寒冷——不过他也感到非常不舒服。但炎热的阳光很快使他精神振奋起来。
“没事儿,”鲍比夸张地说,“只是不断拧松阀门,让压力表的读数别掉到红线以下。”
“你要下多深?”
“一直往下,只要我觉得高兴。”
大卫没留意这话,他们两人都知道深潜的狂喜,也清楚氮气麻醉的滋味。而且无论如何,这根旧橡胶管只有三十米长。这个长度对第一次试验来说已绰绰有余。
而以前也有过很多次,他用羡慕的钦佩目光注视着他最爱的哥哥去迎接挑战。鲍比滑下水,象他四周穿梭的鱼儿一般轻松地游动着,深入那片神秘的蔚蓝世界。他转了一次身,精神十足地指了指空气管,明白无误地示意他需要更多的空气。
尽管一阵剧烈的偏头痛猛地向他袭来,大卫仍没忘记自己的责任。他急忙奔向那台旧压缩机,把控制阀拧到了那致命的极限——一氧化碳浓度为百万分之五十。
那是他见到鲍比的最后一眼,他正信心十足地下潜,水下的光点也在向下延伸,一直到他永远也够不着的地方。告别仪式上那具蜡像般的遗体是完全陌生的,与罗伯特·鲍曼毫无联系。
第三十三章贝蒂
为什么他会象一个不安的幽灵那样被久远的痛楚带回故地?他不知道。实际上,直到下方树林中水晶泉的圆眼死死盯着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到了哪里。
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然而他却被一阵多少年来从未体会的巨大悲痛紧紧攫住。时间总会愈合创伤,但他感觉那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站在翡翠般的碧绿明镜旁哭泣,却只看见周围累累藤蔓缠绕的柏树倒影。他这是怎么了?
现在,他还是漫无目的,但仿佛被轻风温柔地吹拂着,正向着北面的州府飘荡而去。他正在寻找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在找到之前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没人,也没其他手段能察觉他的来临。他不再散发出多余的辐射;而是几乎可以娴熟地控制住自己的能量,就象他曾经控制住那已经不存在但仍留下记忆的肢体一样。他如一阵薄雾般渗入了防震地下室,直到他发现自己已沉浸于亿兆记忆模块以及跳动闪烁的网络所组成的电子思想中。
这个任务比引爆一颗制作粗糙的原子弹要复杂得多,令他多花了一点时间。在发现所寻找的信息之前,他犯了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而他并没费事去改正。谁也不会明白下个月,三百个姓名以“F”打头的佛罗里达纳税人为什么收到了金额正好是一美元的支票。为了弄清超付的原因耗费了大量时间,困惑不已的电脑工程师最终归罪于宇宙射线的一次爆发。总体而言,这个结论和事实距离并不太远。
瞬息间,他已从塔拉哈西(佛罗里达州首府。——重校者注)来到了坦帕(佛罗里达州西部城市。——重校者注)的木兰花南街634号。还是那同一个住址,他无需再浪费时间去寻找。
但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没觉察他寻找的就是这个地址,只在查到的那一刻才意识到。
虽然已生过三个孩子,而且流产过两次,贝蒂·弗兰德茨(婚前姓氏是斯楚尔茨)仍然美丽动人,此刻她也沉湎于深深的思索中。她正收看着一辑勾起那些痛苦和甜蜜回忆的电视节目。
这是一辑“特别新闻”,内容是过去十二小时中发生的神秘事件,发端于列奥诺夫号自木星卫星间发回的警讯。某物体正朝地球飞来,之后它引爆了——毫无伤害地——一颗空间轨道上无人认领的原子弹。这就是全部情况,不过也够多的了。
新闻评论员还发掘出所有旧录像资料——有些只不过是录音——闪回那些曾经是绝密的记录,月球上发现T。M。A。…1的有关情况。至少是第五十次,她又听到那奇异的无线电尖啸,似乎独石正向月球的黎明致意,并将它的讯息发往木星。而再一次地,她重温那熟悉的场面,收听昔日对发现号的采访。
她有什么必要看电视?这些资料都能在家中某处搜寻到(虽然她从没当着乔斯的面把它们拿出来)。也许她在期待某种新进展,即使是对自己她也不愿承认,过往一切还以什么样的力量激荡着她的情感。
正如她的期盼,那是大卫。这是一篇BBC昔日的采访,她几乎能一字不漏地记下它的内容。他正谈到哈尔,试图确定这台电脑是否有自我意识。
他看起来多么年轻——与在劫难逃的发现号上模糊的最后影像相比又是多么不同!而他又是多么象她记忆中的鲍比啊!
从她饱含泪水的眼中望去,图像变得飘摇不定。不——电视机出毛病了,要么就是频道有问题。声音和图像都变得不稳定。
大卫的嘴唇翕动着,但她什么也听不到。然后他的脸似乎在溶解,融化成色块的组合。它清晰起来,又再度模糊,然后终于稳定下来,但还是没声音。
他们怎么搞到这张照片的!那上面的大卫还未成年,只是个男孩——和她第一次认识他时一模一样。他面朝屏幕外,似乎正跨过岁月的鸿沟眺望着她。
他微笑了,嘴唇掀起。
“嗨,贝蒂。”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