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不是悲伤,还记得成千条荒凉孤寂的街道,从那天晚上起它们开始延伸。从那天晚上他躺在地上,听见最后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响(他们甚至没有关灯);他安静地仰面躺着,两眼睁开,悬挂着的灯泡一直射出刺眼的光线,仿佛这幢屋里所有的人都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他什么也没想,也不感到痛苦。也许他能意识到体内什么地方有两根切断的线头——知觉与意识——不再相连了,现在正等着相碰,重新连接在一起时他才能动弹。他们做好了要离开的准备之际,不时来回地跨过他的身躯,像要永远搬迁的人们不断横跨一件不打算带走的物品这儿博比这儿孩子你的梳子你忘了拿这儿罗密欧积攒的钱币天啦他准搜刮了主日学校的钱一路拿来给博比你看见他给她钱你看见他那副慷慨大方样子是呀捡起来孩子你可以留着付款当礼物或者别的什么怎么回事难道她还不要是吗太糟了那可难办咱们不能让它撒在地上在地板上烂个洞地上已经有个东西会帮着烂个大的洞够它的大小够任何大小嘿博比嘿孩子当然我要替博比留着他妈的你留着我是说留一半给博比你们这些坏种让它们撒在地上干吗什么意思属于他啊天哪他会有什么用他不需要用了问问博比他是不是需要用钱他们给了他咱们几个该倒霉我说过了这不是我的钱是博比的也不是你的除非你他妈的告诉我说他欠你账他背着我奸——了你我说争气点留下吧快走总共不过五六块钱接着黄发女人俯下身,他静静地看着,她提起裙子,从袜子顶端取出一扎钞票,抽出一张,停了一会儿,塞进他裤子的表袋里,然后便走了。快呀离开这儿你自己还没收拾好你应当把那件晨衣收起扣上你的行李袋脸上再抹点儿粉把我的包和帽子拿来现在走吧你领博比别的包他们拿快上车等我和马克斯一下你以为我会让你们哪一个单独留下去偷他那一张放了他走快现在离开这儿。
然后他们走了:最后的脚步声,最后的关门声。接着他听见汽车的响声淹没了昆虫的唧唧喳喳声,汽车往上开,滑下平地,再驶向更低的地方,最后只剩下昆虫的鸣叫。他在灯光下躺着,仍然动弹不得,睁着双眼却看不真切物件,听见声音却不明白内容;他安静地躺着,像孩子那样不时地舔舔嘴唇,两根切断的线头还未碰接到一起。
然后两根线头接通了。他不知道接通的那个确切瞬间,他只是突然感觉到了他嗡嗡直鸣的头部,他缓慢地坐起,重新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站起身来。他头晕目眩,房间像思维一样围着他平稳地缓缓旋转,于是思维说还不行但他仍然不觉疼痛,甚至当他支撑在梳妆台前,从镜里仔细打量他红肿流血的面部并用手去摸它的时候。“哟,天哪,”他说,“他们可真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他并不真在思索,还没达到能够思索的程度我想还是离开这儿好我想还是离开这儿好他朝门边移动,双手伸在前面像瞎子或梦游的人走路那样。他不记得穿过房门便来到了门厅,发现自己到了另一间卧室,他不相信却仍然希望自己是在朝前门移动。这间卧室也很小,然而它仿佛还充满黄发女人的存在,狭窄粗糙的墙壁向外突出,表面像金刚石般坚硬峥嵘,令人悚然生畏。空无一物的梳妆台上只放着一个装一品脱酒的瓶子,差不多盛满了威士忌。他不慌不忙地把它喝下肚,一点儿没感到火辣辣的劲儿,身子靠着梳妆台笔直地站着。威士忌像糖浆般冷冷地经过喉头,没尝到任何滋味。他把喝空的瓶子放下,仍靠着梳妆台,头耷拉着,脑子里空空的,也许他在无意识地等待,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在等。不一会儿,威士忌开始在体内发作,他的脑袋开始慢慢地左右摇晃,思维的活动与体内五脏六腑发热的缓慢蠕动和收缩合而为一:“我得离开这儿。”他再次走进门厅。这时他的头脑倒清醒了,不听使唤的是他的身体。他得哄着身体沿着门厅,靠上一壁墙溜向前门,一面在想:“来呀,鼓起劲儿。我得走出去。”想着只要能走到外面,进入空气,凉爽的空气,走进清爽的黑夜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朝前门摸索,竭力帮助双手,一边哄一边控制住双手。“还好,他们没把我锁在里面,”他想,“天哪,不然到了白天我才出得去。打开窗子从窗口爬出去,绝对办不到。”他终于开了门,出门后又把门关上。身子本不愿费劲去关门,但他同它争辩,非得关上门掩住空屋不可;屋里还有两盏灯,发出死气沉沉的纹丝不动的光亮,它们不知道屋内已经空无一人,也不管屋内一片沉寂、破败不堪,它们像往常那样听任人们在里面廉价地酗酒纵欲,野蛮地消磨夜晚。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变得驯服了。他从黑暗的门廊走进户外的月光,头上带着血,空腹里威士忌在火辣辣地翻腾躁动,他勇敢地走上街道,从此踏上了一条将要延伸十五年的街道。
威士忌的劲儿火辣了一阵之后逐渐消退,接着又重演了一次才终于消失,可是那条街道却一直延伸。从那天夜晚起,千百条街道像是一条街道,沿途经历了无数的觉察不到的街头拐角,层出不穷的场景变化,一段又一段的旅程靠着央求便车和偷偷爬车得以延续下去;无论是火车、货车或乡村马车,无论是二十岁、二十五岁或三十岁,他都同样带着那副冷峻的面孔,穿着同一身(脏了破了也是它)城里人穿的衣服,马车主人不知道这位乘客姓甚名谁,操何职业,也不敢贸然动问。这条路深入到俄克拉荷马州和密苏里州,直到南边的墨西哥州,然后折回北上到芝加哥和底特律,之后再次往南,最后来到密西西比州。这是一条长达十五年的人生路途:它穿过了石油城的那些未开发的木板店铺的街道,在这里他成天穿着哔叽布服装、覆满井底油泥的轻便皮鞋,吃粗劣的罐头食品,一餐饭要花十美元又十五美分,他以厚厚的一摞钞票付账,钞票上同样溅上了油泥,这泥同宝贵的原油一样来自深不可测的井底。这条路还穿过金黄的麦田,他曾在烈日炎炎的田地里劳动,曾睡在九月清冷的星光月影下的草垛里。他先后当过劳工、矿工、勘探工、赛马票兜售员;还加入过部队,服了四个月的役,开小差逃跑之后没被抓住。更多的时候,无论是起初或后来,这条路总是穿过城市,不同城市的相同或近似的街区,记不住它们的名字,半夜三更溜去黑暗的可疑的栖身场所同女人睡觉,有钱给她们钱,没钱也照样去睡,睡后便声称自己是黑人。就这样,他居然混了一段时间,那是他在南方的时候。这既简单又方便。通常他最多不过挨女人或鸨母的一顿臭骂,虽然也有被别的嫖客打得不省人事,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街头或关在监牢里的时候。
那是他还在南方的时候。一天晚上,那做法不灵了。他从床上起身,告诉那女人他是黑人。“是吗?”她说,“我当你是个意大利移民什么的。”她看着他,并未表示特别的兴趣。然后她显然从他脸上观察到什么,说道:“那又咋样?你看上去不像。轮到你之前你该看见被我赶出去的那个黑鬼了吧。”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这时完全不动了:“喂,你认为这地方是啥场所?是里茨饭店125?”之后,她不再讲话,呆呆地看着他的面孔,开始从他面前往后退;她一面凝视着他,一面脸上渐次失色,就要张口喊叫。接着,她真的叫喊起来。来了两个警察才把他制服。起初,人们以为那女人昏死过去了。
这事发生后他病了。直到这时他才明白,确有白种女人愿意找黑皮肤的男人。他病了整整两年。有时他会记起曾经欺骗或者挑逗白种女人骂他是黑人,为了同她们打架,狠狠地揍她们或者自己被痛打一顿。现在他却揍那些称他为白人的黑人,这时他到了北方,先在芝加哥,后来又去底特律。他同黑人生活在一起,回避白人。他同黑人一起吃饭睡觉,却谈不到一块儿,说不好就斗殴。这时他同一个酷似乌檀木雕制的女人像夫妻般地生活在一起。晚上他躺在床上,睡在她身边,睡不着便开始用力做深呼吸。他故意这样做,感觉到甚至密切地注视着自己白色的胸脯在胸腔内逐渐逐渐地往下陷,竭力往体内吸进黑人的气味,吸进幽深莫测的黑人的思想和气质;然后又从体内着意呼出白人的血、白人的思想和白人的气质。整个呼吸过程中,他的鼻孔绷得紧紧的,胀得发白,竭力使自己的气味变成鼻孔正嗅着的气味,全部身心一齐扭曲用劲,带着肉体的反抗和心灵的抵御。
他认为他竭力逃避的是孤独而不是自我。然而这条街直往前延伸,无声无息地伸去,在他眼里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一模一样,没有一处能够使他得到安宁。而且他在这条街上所经历的各个阶段和所处的种种心境总是一片空虚:他也许看见了自己充当过的无数角色,孤苦伶仃的处境,命中注定的走南闯北,在屡遭失败的绝望中鼓起勇气,在勇气一再受到挫折后重又陷入绝望。就这样,他走过了三十三年的人生旅程。
一天晚上,这条街辗转到了密西西比州的一条乡村大道。他被人从一列南行货车上赶了下来,来到附近有个城镇的地方。他不知道这个镇的名字,也不在乎它叫什么名,甚至没有与这个镇打照面。他绕过它,沿着树林前进,来到一条大道,望了望路的两头。这不是一条砾石路,但看上去往来行走的人不少。他看见有几间黑人住的小木屋散落在道路两旁;接着在半英里远的地方,他看见一幢大住宅。这所住宅隐蔽在一丛树林中间,显然一度是惹人注目的地方。可是现在,树木需要修剪,房屋已经多年没有油漆过。但他看得出来,这幢屋有人居住,而他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他想:“到那儿也许能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