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有行走才能缓解我的焦虑,万能的内啡肽。
夜里十一点,我穿了世德的衣服和运动鞋——我来时穿着长裙和高跟鞋,他的拉链帽衫被我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倒是很舒适,脚腕处收紧的运动裤,穿上也还合身,唯独他的运动鞋,穿上后前面还空了半只脚掌的位置,看起来像米老鼠的脚。我们嘻哈笑闹一阵出门,漫无目的地随意走,我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
多数店铺已经打烊,路过一间24小时的水果店,我不过多看两眼橘子,世德便执意进去买。看店的是个年轻男孩,见到世德不住打量,最后终于忍不住在他埋单时询问,“请问你是不是拍过广告?”他说了那个内衣品牌的名字。确实,世德拍过那个品牌的平面广告,并且照片还是我拍的。得到确认的男孩雀跃起来,说非常喜欢那个品牌,几乎就要翻出自己的底裤腰头给我们看商标,我忙扭头避开看向店外。男孩望世德的目光满是钦慕,殷殷询问怎样才能练得他那般体魄,听闻回答说健身,又小心询问能否加微信,是否可向他请教。
水果店出来,世德心情很好,我若有所思,建议说,“也许以后你可以考虑教学。”
毕竟模特这一行难以做到终老。
“教什么。”他说。
“健身、模特,任何你——”
“我对那些不再有兴趣。”
“我话没有说完。任何你有兴趣和喜欢的都可以。”
“嗯,以后再说吧。”
关于职业与未来,我们很少谈及。我从未谈过对模特职业的真实看法与顾虑,他也从不提及自己的职业规划与未来打算。虽然他曾和我说结婚,但我并未放在心上,总觉才刚刚开始不久,不急于拿未来、成家等等严肃的话题来探讨。仅有的一次,是我想和他去旅行,他很严肃地在一张纸上罗列出他目前的赚钱途径和每月大致收入,告诉我旅行先放一放,他当务之急是要努力赚钱,安顿好我们的衣食住行。这是我们之间唯一一次与金钱相关的谈话,他严肃认真的样子令我咽下了想说的话,同时也有点坏了心情。一次旅行能花多少钱和时间呢?每年至少一次的旅行于我是生活常态,我可以自己去,不过是想和他一起罢了,没有一起旅行过,总觉不够圆满。但那时我们在一起太好了,我便也不再想独自出门旅行的事,就这样一晃至今。
如果以前如胶似漆谈婚论嫁的时候都没有谈过职业与未来,那么现在这种局面,是更不适宜深谈了。
我感觉世德现在应该很少出外工作,但并不清楚具体,毕竟我们现在不是24小时在一起,也不是每天通讯息,更没有家长里短的询问、互报生活琐事与各种动态。我只是听他说过现在什么也不想做,除了专心冥想寻求开悟,只是依稀感觉他应该很少工作,但如果他去工作了我也并不知道。
世德一路走一路剥桔子,我不喜欢手黏,也并不怎么想吃,只是喜欢嗅闻柑橘的味道,却被他剥好了喂嘴里。他剥好一只会先尝尝,如果不很酸才给我。路上行人不多,高高的路灯把树影投在地面上,我们晃晃悠悠的身影也在地上忽前忽后,忽短忽长。
走着走着,世德突然说,“宝贝,如果有一天我不和你互动了会怎样。”
我默了一默,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又想得到什么答案。是因为知道由于他时常没有消息或不回复消息,令我不快,所以才想提前打个预防针?还是,他指的是完全没有互动?我觉得他还是爱我的,许多小细节可以支持这一论点。——但同样,也可举出许多他不爱我的证据。
这一刻,我决定交给上天去裁决。
我从世德手中拿过一只刚剥好的橘子,还是整只,掰下一瓣送到他嘴里,心里默念着“爱我”,又掰一瓣放进自己口中,默念“不爱我”,再给他一瓣,“爱我”,自己,“不爱我”,如是往复,直到一只橘子分完、数完。最后一瓣是送到世德口里,我松一口气,那么,就是“爱我”,所以,他还是爱我的了……
如果他爱我,但是没有互动,我又无法看到他的起心动念,那么无论他内心里多么爱,行为上却没有显示,这样的感情和关系于我有何意义?
“你已经知道答案。”我说。
“什么意思。”
“过往你曾许多次对别人这样过,用冷淡和疏远来结束一段关系。结局你早已知道,她们终究会自行离开。”
他看着我,神情似乎在问,你也和她们一样吗?
我抬脚踩一下他的影子,希望踩醒他和他的麻木不仁。“无论你现在在什么样的意识层面,普通人类也好,灵性也罢,只要行为是相同的,那么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爱因斯坦不是早就说过,疯狂就是一再重复相同的事情,却期望得到不同的结果?
我继续说下去,“……没有互动就意味着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不再有任何反应回应,也没有任何反应回应,是吗?那么你希望我怎样呢,我如何确定我的不离不弃对你不是打扰、符合你的意愿?失去了交流,人与人还能否保持关系?那还能否称之为关系?”
“我们的亲情友情爱情都建立在这个不存在的’自我’之上。”世德说,“我的个人性会慢慢隐退,那时我跟你的互动也会消失。我不是要你依然爱我和无条件包容我,而是让你有心理准备,我不会再是你期望的那个伴侣。我现在强烈意识到生活与我无关。也许这个个人性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它的消亡是必然的。”
自我,个人性。失去自我和个人性的人是什么样?对我来说或许已不再是人,只是一截树桩,木头,石头,行尸走肉。也许我浅薄,但我不想要那样一个所谓圣人。
“泯灭了个人性,会不会沦为另一种意志的奴隶?”我说。
“什么意志。”
“虚无。”
“如果那就是人生的实质呢?”
“不,我不能相信这个。即便人生本质是虚无,我也要寻找出意义来。”
“找不到呢?”
“那我就创造一个。”
“创造,你以为你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