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瓒慢吞吞走出屋子,明朗的日光顿时照得他睁不开眼。
长安冬日多阴霾,今天算是正月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庾瓒想起妻子裴氏曾说过今日要回娘家,自己也本该跟着去拜年的。虽说裴宰相已经去世,再也不能在官场上照拂自己,但丈母娘还在,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哪年也没缺了礼数。但就眼下这情形,只怕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那凶犯约定全城人前来自首认罪的时间,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给起了个“认罪大会”的诨名,不但在衙门里叫开了,甚至以讹传讹成此会乃是右金吾卫下令举行的。
虽然金吾卫平日里的风评不怎么好,但如此被凶犯胁迫的名声也实在是太丢人,而且谁也说不准待会儿会出什么事,要真像独孤仲平所说,再出一条人命,整个右金吾卫都将难辞其咎,而最先遭殃的肯定就是直接负责此案的自己。
庾瓒边走边整理脑袋上歪歪斜斜的幞头,身上的袍子也是皱巴巴的,他昨晚几乎彻夜未眠,这一方面是因为韩襄自作主张捉回来一大群戴斗笠的小个子,吵吵嚷嚷不得安宁;而另一方面,庾瓒对即将到来的一天充满了恐惧。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棘手的案情,就算真的破不了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庾瓒害怕的是那个不知是谁,也不知在哪儿的凶犯。已经死了两个人,没有人知道下一个被杀的会是谁,万一这倒霉事轮到自己头上……
杀人就杀人,这么神神鬼鬼地搞什么!
庾瓒想起那些“诸恶作尽”、“知罪悔过”的言辞就觉得烦躁,他气冲冲来到紧闭的官衙门前,正打算吩咐手下开门,转瞬又改了主意,吩咐差役搬了架梯子过来靠在院墙上。庾瓒肥胖的身躯费力地登上摇摇欲坠的梯子,伸着脖子朝官衙外张望。
眼前的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乘车的、骑马的、步行的,有人在附近搭起茵褥凉棚,还有精明的小贩穿梭其中叫卖起茶水吃食,白花花的日光下,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好奇,显然在他们眼中,即将到来的“认罪大会”就和东西两市的百戏表演没什么不同。
庾瓒一愣,众人愉悦轻松的神情并没有让他感觉轻松一些,反倒是因为来的人比预想中的多,庾瓒忍不住又开始担忧起现场的秩序与安全。韩襄正在身后的院子里布置金吾卫士的岗哨,庾瓒赶紧向他招手。韩襄跑过来。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这……消息散得太快,小的也没想到啊……”隔着院墙也能听见外面的嘈杂,韩襄却不敢告诉庾瓒是按照独孤仲平的意思故意把动静弄大的,只好找借口搪塞。
“那咱们的人都布置好了吗?”
“回大人,明的暗的都到位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庾瓒想了想,道:“独孤仲平说了,这凶犯肯定会来的……唉,他人在哪儿?”
“没见呢,”韩襄当即摇头,“都找了,哪儿都没有啊。荣枯酒店也去问了,说他一直就没回去!”
“算了,”庾瓒有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不等他,时辰就到了,咱们出去看看。”
独孤仲平此刻就在荣枯酒店,他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孤仲平让碧莲弄来一套粗麻布衣裳和一顶竹编斗笠,完全按照韩襄描述的那小个子的模样穿戴起来,又将展开的长安地图挂在墙上,仔细端详。
这是他遇到难解的案情时的一个习惯,尽力地靠近罪犯,揣摩他的心理。
如果我是他,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呢?独孤仲平拿起笔随手勾画出师崇道、曹十鹏两起命案发生的位置,抽丝剥茧般整理着思路——右金吾卫衙门前已经被他所否定,理由很充分,这里没有制高点,没发法撒传帖挂告示,而这是凶犯杀人的主要特征,他一定不会放弃这一点,所以他指定众人到右金吾卫衙门前悔罪只是声东击西加挑衅,他一定已经找好了真正下手的地点!这个地点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有制高点,能够撒传帖、挂条幅;足够宽裕,且通行便利,这样有助于在混乱中脱身;还须得离右金吾卫衙门不远,否则就达不到震慑众人、造成百姓心理恐慌的目的了。
独孤仲平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却发现符合上述要求的地方远比预想中的多,光是金吾卫官署所在的布政坊周围便有不下五六处。这也难怪,长安城的格局便是北密南疏、西富东贵,城西北一带多是富商巨贾的豪宅,这些宅邸占地广阔,又往往高楼林立,符合条件者甚众。不知道他最后会选中哪一个。
如果有了地点,凶犯一定也找好了下手的对象,独孤仲平只知道会是另一个常山兄弟,具体是谁,在哪儿,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而时间就快到了!常山兄弟们都隐蔽得太好了,这现在反成了他们的噩梦。就像老曹,这么多年了,谁能想到衙门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好人捕头会是那江湖恶党的一员?一瞬间,独孤仲平又想起了方驼子和他谈的条件,但他马上掐灭了这个想法。并不是他认为方驼子说能找到常山兄弟的长安总舵所在是吹牛,而是他隐隐觉得,方驼子想从自己这儿要的远不只是协助越狱这一点儿,那又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他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牵连了。这条路不能走。独孤仲平想着,摘下了斗笠。
依凶犯的习惯,他会在最后一刻给出提示,不过那只是一种戏弄,按照那提示赶过去,得到的一定只是一具死尸。
独孤仲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烦躁,就像把一杯开水逐渐吹凉,不动声色地喝下去,他知道自己能做到,也就真的做到了。凶犯要的就是让官府和整个长安城烦躁起来,能悟到这一点的人不少,但真能控制住情绪和思路的人不多,而像独孤仲平这样有超强控制力的人,全长安不做第二人想。这不光是有多年探案经验就能具备的能力,独孤仲平所经历的太特殊了,一个人也许只有像他这样在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的两极之间反复跨越多次而没有被死神掠走,才能做到。但是这样的人活着,会有怎样的内心世界呢?也许已是生不如死?也许已是麻木如行尸走肉?没有人知道,外人看到的,只是他有略显神奇的头疼病。
酒店后园中传来一阵嘈杂的音乐和欢闹,这家胡人酒店里整天奏响那些喧闹欢快的胡乐,龟兹歌、西凉乐、胡旋舞、浑脱戏……上至宫廷下到民间,凡是带有异域风情的便一律会受到来这里的酒客的追捧。他们只要随便几杯黄汤下肚,就会围着荣枯树又唱又跳,碧莲、阿得等人也随时可借着酒劲和那些酒客舞在一处。独孤仲平早就习惯了。但此刻的声音好像有些异样,独孤仲平来到窗户前望了望,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后园的全貌。
只见众胡姬伙计以及韦若昭正在园中奏乐乱舞,而打鼓的却不是平时常操鼓的阿得,而是一只黄毛猢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