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琼因工作能力出色,一路被介绍进了沈家,那年魏成意8岁。小小的他,少年老成,在无意听到张琼打电话向高利贷借钱后,便果断拦下,掏出自己的私房钱解了那次的燃眉之急。
医院里说,再不将钱补齐,便要断药了。
沈老先生与老太太知道后,并没有辞退张琼,只是加了她的工作量,同时也给她涨了工资。魏成意10岁那年,跟着外爷外婆一同去医院看望了李愿,那个躺在床上的少女,面容惨白的像晚上只有半轮的月亮,可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眨巴眨巴,好像月亮旁边闪闪跳动的星星。
她大大方方地笑着,露出那只小梨涡,干瘪的像只蔫儿掉的桃子的脸瞬间有了少女的活力。就像张琼说的那样,我女儿啊,话多。
小小的魏成意站在她床旁,只顾盯着她身旁的仪器与手上的吊针,而她却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她说,你比我小几岁,我叫你弟弟吧?弟弟弟弟,你上几年级啦?学到哪儿啦?。。。。。。。我听爸爸说你们是从北京过来的,那儿冷吗?冬天是不是有许多糖葫芦啦?天安门你去过吗?我从没去过,等这次出院,爸爸就会带我去。
她还说,弟弟,你话真少,话那么少不会寂寞吗?病友们都叫我小话唠,你觉得我是话唠吗?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好大,大到好像我只能用话将它填满了。
她不停说着,嘴都干了,喝了口水,又继续说,最后她向转身跟她告别的小魏成意挥舞着双手,弟弟,以后别来啦,医院里好多病毒的,再见啦。
再见啦,爸爸。
再见啦,妈妈。
这是她去世前说的最后两句话,眼泪还未来及落下,便咽了气。那年她刚好十八岁,羊角辫了无生气像仪器里那两条直线一般直挺挺垂在胸前,李平握着李愿的手不住哈气,他说,愿儿,你手好冷,爸爸给你暖着,别怕。
李愿去地突然,张琼没赶上最后那面,到医院时,只见一块白布从头盖到脚,远远望去像块苍凉贫瘠的土地,李愿回到地里去了。
沈老先生与老太太携魏成意出席了李愿的葬礼,一朵白色的花别在黑色的衣服上是那么的刺眼,又是那么美丽,那是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落下的日暮,磅礴却无力。
葬礼结束后,张琼继续回到沈家工作,悲伤不能抹去那些未还完的外债,李平则留在出租屋里料理最后的事——整理李愿的遗物,搬家。房子早就卖掉了。张琼走之前,李平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说,老婆,我忙完就去找你。
张琼等了许久,没等到李平来找她的消息,却等到了他要去找李愿的消息。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李平躺在李愿睡过的那张床上,封死了门窗吹灭了煤气炉上的火苗,烟雾缭绕像一座山,山里有个仙女,转过身来,是李愿的模样。
李平没死成,只是被救回来后,再也不肯说话了。张琼寸步不离守了他许久,直到他开口说了句,老婆。。。张琼才带着他回到了北京。
李平像活死人一样活了几年,那几年里,魏成意渐大即将出国,沈老先生心慈特允张琼只做白工,晚上回去陪李平,后来李平情况渐好,在魏成意大二那年,做了他的专职司机,直至现在。
“小希,世上的人都可怜极了,终其一生都在求个圆满,可活着活着便发现,遗憾就是圆满。”
头顶上方,魏成意的声音幽幽传来,那双浓黑墨眉映照在淡淡的月色里愁绪更深了,眉宇间压着一座山川。程希这才明白,为何他要叫李平为平叔,叫张琼为琼姨,他在回应李愿的那句“再见”。
生活是一缸怎么喝也喝不完的酒,有人拿到手的是红酒,有人拿到手的是二锅头,手执酒杯的人尝了口别人碗里的二锅头,一口下去,从嗓子眼辣到心里。
她不知道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他究竟喝了多少口别人碗里的二锅头,只怕是早醉了,被那酒灼烧了一片。有悲悯之心的人,眼里的尽头是万般苦难,不知他一人是怎么熬过那些年的。
李平与张琼的故事叫她唏嘘不已,可她同样心疼旁观的他。
“遗憾就是圆满。。。成意,你能明白这点就好。我只盼你此后快乐多点,难过少点。”程希环住他的那双手紧了紧。
“小希,只要你在我身旁,我便是快乐的。”
程希不敢抬头,微不可闻嗯了声,怕他心不安,又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我们睡吧,好不好?这个故事让人觉得好累。。。”
“好,睡吧。我哄着你睡。”
魏成意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轻拍着程希的背,望着她那双频频跳动眼皮,终是没告诉她,可世人并不是都能接受这种圆满,那就是另一条路了,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