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拉走了。这小瞎马生性,不叫生人碰,连蹦再尥蹶子。大兵们就打它。你大哥在山上听真儿真儿的,跑回家上去抢,一个南方蛮子口音的官说抓还抓不着呢,送上门来了,抓走!一群大兵就扑上来。你大哥跟他们打起来。妈扑上克跟那几个大兵抢你大哥。咱家的四眼狗也往上扑。那些大兵拉着你大哥,妈拽着你大哥不放,一直被捞到西岭。一个大兵用枪把子兑(三声)妈手。妈急了,咬他手。四眼狗也急了,叼住一个当官的腿不松口。那官管挣挣不开,抽出匣枪照狗脑门子就是一枪。四眼狗一动没动就死了。接着一枪把子把妈也打昏了。
2 小瞎马的故事(2)
谢天犁说:妈兜里包着的弹壳,就是打死四眼狗的那颗子弹的弹壳。
楚画含着泪看着篝火。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母亲说:你爹搁狐仙台回来什么也没说,就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走。六天后,小瞎马自个回来了。小瞎马一个耳朵没了。肚子上有一个洞。右后腿伤处露出了骨头。它是挣断缰绳自个跑回来的。被手榴弹炸的,或是绊上了地雷。腿可以包上。耳朵和肚子却没法子。血哗哗淌。天奎呢?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三天后,小瞎马已经不行了。你爹哗哗地磨大铡刀,磨完后拎着大铡刀在院子里低头站着。我就知道他要杀马。小瞎马通人性,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挣扎着站起来。妈抱着小瞎马的脖子不松手。你爹啪的一个大嘴巴子把妈打倒了,抡起大铡刀,小瞎马扬起头咴咴一声,头落到地上,血喷出一丈多远。可怜我那四眼和小瞎马哟……母亲哭了。
谢天犁说:小瞎马和四眼狗都埋在咱家的老坟里。就在父亲坟的旁边。
楚画被人和家畜共同经历苦难的故事所感动,意绪进入风雪荒原,小瞎马拉着一步一吱扭的花轱辘车和一家关东人。一个类似谢天犁的青年和大兵抢小瞎马,母亲和四眼狗也加入混战。四眼狗被一枪穿透头颅,小瞎马全身是伤,奄奄一息却挣扎着站起来咴咴长啸被削掉脑袋,那个关东汉子拎着滴血的铡刀低头站着。老妈妈兜里有三个宝贝,那缕头发是天云的,由她顶替,真人不知在哪儿。现在她知道那个弹壳的来历了。面对苦难,连家畜都这么悲惨和壮烈?她现在才理解人和动物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感情了。她想到谢家的老坟去看看,看看那个14岁当家的砣,看看拎着大铡刀的关东汉子,看看四眼狗和小瞎马。她想送上花环,再向那三座坟鞠躬或者叩头。
母亲说:天奎和桑葚刨鱼那天,是三月初十。往后每到三月初十那天,桑葚准来。来了什么也不说,就是淌眼泪。我说桑葚呀,我的儿子我知道,只要他有一口气,他就会爬回来。不管多少年,只要他回来,他就能娶你。桑葚就年年到三月初十来家掉一回眼泪。那眼泪淌的呀,不知有多少。人一辈子能有多少眼泪呢?后来桑葚就不来了。我也不好打听了。问多了就像怕人家另打主意了似的。再后来我就跟老四进城了,一住二十年,更没了音信。
楚画说:你大哥和二姐还有吗?
谢天犁说:很难说了。海外的朋友,出国的朋友,都拜托过了。海外的几家报纸也登过寻人启事。这事我没让妈、二哥、姐、四哥知道。
楚画说:桑葚还有吗?
谢天犁说:应该还活着。如果能找到桑葚,妈的病也许会好。至少在精神上得到一些安慰……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
谢天犁看看表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出租车在催我们。
大家在小河里洗黑嘴巴头时谢天犁说,现在四哥四嫂已经分居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早晚会崩溃的。还是得换一个方式。如果我成立一个老年精神病康复中心,请你去,你能同意吗?为老妈,也为天下像老妈这样的老人做点什么,你会同意吗?
楚画说:我有可能同意。
谢天犁说:那么今天就算意向性口头协议。
3 保姆
林香雨点上火,放上大勺,切菜。倒上油,切葱,拍蒜,炒菜,炸锅,放菜,回身拿下饭锅,跑进卫生间把要洗的衣服放洗衣机里搅。再跑回来拿下大勺,急忙活。天犁临走留下一万元钱,让他们重租一处好房子。林香雨想,让笑笑过点艰苦的日子有好处。治病,雇保姆都得钱。她还想凑够两万块给二哥。她想起笑笑一直不同意雇保姆的事。笑笑说别人还能照顾好奶奶呀?我不信。咱们班的赵大禹家就给他姥姥雇了一个保姆,头两天还挺好。没过两天,就发现她是阴阳脸儿。家人在的时候,对老人可好了。家人一走,她就给老人气受。老人还不敢和家人说。林香雨最担心的也是这个。
菜饭都放桌上了。
林香雨从洗衣机里捞出衣服,拧了拧,一件件放进兜子。然后收拾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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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书带着一个姑娘进屋。林香雨迎上去看。谢天书介绍说,她叫白玲,小白这是我爱人。姑娘像日本女人那样一欠身说,请多关照。谢天书领小白进了母亲房间,母亲正坐床上缝抹布。谢天书说,这就是我母亲。小白说,呀?老人家这么干净?这么利整?我愿意了。谢天书说,小白,那就先试用一个礼拜。你和母亲住在一个屋。妈,这是小白,以后她天天陪着您老说话,睡觉。
母亲说:啥?
林香雨说:以后她每天陪着您老人家说话唠嗑,陪着您老人家睡觉。
母亲说:那笑笑呢?
林香雨说:笑笑,笑笑……她答不上来瞅丈夫。
谢天书也一时愕然。
母亲说:笑笑呢?是不是你们俩把她给人了?天书,你是不是把笑笑给人了,又拿这个丫头来糊弄我。你以为我老了,糊涂了。我不糊涂。你急溜把这个丫头给我弄走。把笑笑给我要回来?听见没?
谢天书诚惶诚恐说:听见了。
小白可怜巴巴地说:老奶奶不喜欢我。我走了……叔叔再见,阿姨再见,奶奶再见。小白走了。
林香雨瞅谢天书。谢天书瞅林香雨说:
还怎么办?
林香雨拍下脑门:对了,还有一个。说着出去了。
谢天书刚拿起画笔,大闹来了。大闹就张着大嘴乐:四舅!我挣着钱啦!姥姥呢?说着就进了姥姥屋,把一大兜子水果什么的丢给姥姥,姥姥今个没玩藏猫猫?回头又把谢天书拉进客厅,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叭地摔在茶几上说:四舅,我挣着钱啦!这回饥荒都还完了。这是你的!
谢天书说:我的?什么钱?可别是抢来的偷来的骗来的?
大闹说:你看你看你看!四舅咋就看不起外甥?数数,数数!
谢天书说:这么多?抢银行啦?
大闹说:四舅,真的!上回姥姥猫到立柜里睡觉的那天晚上,您通宵给我设计的?雇主特满意。装修完了,一个楼的人都跑来看。这家也要照样装修,那家也要照样装修。我就坐地又招了几个装修队给我干。我大闹每天就是倒背着手到各家去检查检查。就这么着,钱就挣了。四舅,这件事证明,只要有四舅的设计,我大闹准能闹腾出名堂。
谢天书说:行。闹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