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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1页)

她吓得眼泪汪汪,母亲搂着她,对视钱如命的丈夫微笑着:“她还小呵。”

父亲仍在认真慨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钱,不可轻看。”

母亲却从不谈钱。母亲一点也不稀罕十几克拉的大钻戒,那是价值连城的呢;母亲极珍爱的是枚数粒小钻石组成的戒指,母亲说:“真美。一滴一滴,像伤心的眼泪。”说毕,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灿灿的笑全然不同。长大后,她才知晓,那笑含着伤心的忧郁。

外祖母永远是快乐的。她有着一种温柔又坚定的我行我素,始终保持她的西洋贵妇人的作派。她穿法国买来的服装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国的化妆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国的不用。每天屋里要换上鲜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礼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弹钢琴,跳华尔兹,玩桥牌,也入乡随俗学会了麻将。她还宠着两只小巴儿狗,太阳好时,她抱着它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它们梳理卷毛、系鲜艳的丝带。尔后她让它们在两只有刺绣锦垫的雕花矮椅上玩耍,这是它俩的“专座”;她则捧着小牛皮装订烫金字的西洋书,懒懒地读着,她爱读狄更斯、哈代、司汤达、小仲马,常为小说中家族的兴衰,爱情的悲欢而垂泪。小香梅从来没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觉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觉得自己有多年轻就有多年轻,大概那时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龙地播下了种子。她会安静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但有时她也淘气,甚至野气,她眼红巴儿狗的“专座”,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不行不行,你会坐坏的。”狗仗人势居然抓她的小腿,她恼了,嚷道:“滚开!龟儿子。”外婆像是给吓着了,愣了好一会才说:“谁教给你这种脏话?没教养。再不准说了。”她噘着嘴低着头不吭气,这是从厨房间下房里仆人们真真假假的笑骂中听来的嘛。

外公出现了。他并不以为事情有多么严重,他笑呵呵地揉着小香梅的头发说:“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童年在外祖父家(3)

外婆也并没有下禁令,不准她到下人中玩耍。只要得空,她和大姐就会溜到厨房间,大煤炉火光熊熊,宽敞的厨房总是热腾腾油腻腻的,厨子老妈子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也不停,说正经事也打情骂俏,这片天地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天花板让煤烟熏得黑糊糊的,可倒悬着的火腿、腊肉、熏鱼,还有成把成把的大葱大蒜倒像童话世界。姐妹俩混迹其间,其味无穷。若是嘴馋了,跑到厨房隔壁的储藏室,只要撒娇说饿了,厨子老妈子会变戏法似地从一只只小口大肚的青花瓷缸中掏出核桃仁、花生糖、金丝枣、桃脯什么的,故作神秘地小声告诫:“小祖宗,可别给老祖宗知道,要么吃嗝了食,得责罚奴才呢。”这秘密同盟,让她俩很开心,接过来就往花园里跑。

院子太多。外院里院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南院北院,门也很多,有高门槛的垂花门圆圆的月亮站虚掩的侧门。到了园里,姊妹俩捉迷藏、扑蝴蝶、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若是栀子开花、茉莉飘香时,她俩会采满一裙兜鲜花,去“讨好”各自的奶奶和她们喜欢的女佣。像所有富贵的大家族一样,廖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孩子们各有各的奶妈,即便断了奶,奶妈也还留着,伺候奶过的哥儿姐儿,还有太太们带来的陪房女佣,还有伺候过大使老爷或老爷的老爷的奶妈和佣人,他们似乎都以主子的荣辱为荣辱,也会有明争暗斗的小口角是非。姊妹俩可不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花儿插田嫂、李妈的鬓旁髻上。田嫂李妈的发髻跟外婆母亲还有阿姨的发型全然不同,梳得整齐又古板,一丝不乱,用一种叫“泡花”的薄片浸水当头油粘住乱发。这样的发髻这样廉价的头油香,让姊妹俩依稀知晓人世间还有另一类女人!

香梅的奶妈是年轻俊俏的李妈,她爱上身着翠蓝的大襟衫,下穿青色的大脚裤,配着她高挑的身材,真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李妈有空闲时,会将小香梅面对面抱坐在膝上,尔后摇摇晃晃给她念童谣:

“十八骆驼驼衣裳,驼不动,叫马楞,马楞马楞啐口水,喷了姑娘的花裤腿。姑娘姑娘您别恼,明个后个车来到。什么车?红轱辘车,白马拉,生头生个俏冤家,张开小嘴叫阿哥,阿哥阿哥到我家,请你饽饽就奶茶,只许吃不许拿,烫了阿哥的小包牙。”

她也如醉如痴,是这样的琅琅上口。她当然不知晓什么民间文学的乳汁滋养,仿佛间,是外祖父的声音:“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有时,拉黄包车的老王、小李会涎着脸说:“好二小姐,给我们唱一唱。”小香梅双手反剪身后,正要唱出;李妈会啐老王小李,大姐会拉着她走开:“别唱!甭理他们。”为什么不唱呢?挺好听的呀。

好听的还有穿胡同而过的小贩的吆喝声,有的清脆,有的沉闷,有的余音袅袅,有的戛然而止,有时还伴着的的笃笃的梆子声。这也是不能学的,否则李妈会咬出漂亮的小酒窝斥她:“大户人家的女儿家,不好学九流三教。”是吗?可这走街串巷的卖零食的诱惑却无法抗拒,豌豆糕、·米糕、烤白薯的香味赛过所有的山珍海味。因此上,姊妹俩也把拉车的老王小李当大朋友。当他们送姊妹俩上学,接她俩归家,那路上遇上顶顶好吃的零食,老王小李会帮她们买,还保密。

当然,让小香梅最惬意又最骄傲的是跟着外公逛书肆。玻璃厂隆福寺街是书业集中地,外公牵着她,从厂东门到厂西门,优哉游哉,大半天就过去了。那么多的匾额招牌,那么多的书店古董店,进得里边,可坐下慢慢看细细品,像在自己的书斋里。那年深月久的幽寂的气息让她变得分外安静,不止一个店主对外公夸她:“您老的外孙女,长大定是锦心绣口。”

还有最最惬意的事,是深秋到香山看红叶。外公跟她合骑一头驴,驴的脖子上系着铜串铃,一步一叮·伴着漫山的红叶,秋色浓浓地浸了过来。几十万株黄栌树的猩红,俗称鬼见愁的香炉峰的险恶,是否让女孩过早领略了人生的悲凉?向晚归家,在石砌的小路上,外公停住了,吟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她也立时记住了这首诗,从此也喜欢上了杜牧。但是,外公吟诵时很是凄楚,声音哽哽的,她仰脸看外公,朦胧夜色中外公的眼很亮,是因为含着泪。

她的童年时代,外公有过两次大悲伤。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她还不足两个月。那是八月下旬的第一天,外公沉重地走到她的小摇篮前,撩开白色的罗纱,她还没有睡着,黑色的眸子骨碌碌转着,她已会认人,她笑了,可是,外公却落泪了。

他为他的胞弟廖仲恺落泪。

1925年8月20日早晨八点多钟,廖仲恺与夫人何香凝驱车前往中央党部开会,路遇陈秋霖先生,也一并上了车。党部设在惠州会馆,谁也没有注意到今日周遭的环境有异,只是特别特别静,竟无一个警察站岗,骑楼下的石柱在八月的早晨寒森森地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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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在外祖父家(4)

三人先后下车,何香凝见着妇女部的一位女同志,有事便跟她说着话,突地,响起了“啪、啪啪、啪啪啪”的声音,像谁在放爆竹,何香凝一怔,一转脸———廖仲恺已倒在血泊之中!陈秋霖跟卫兵也先后倒下!猝不及防,脑海一片空白!但旋即她猛醒过来,大叫捉凶手,一面俯身抚着丈夫,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啪啪”声又响起,子弹几乎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她忘掉了恐惧,愤怒地狂喊,便见五六条身影从党部骑楼下的石柱后面窜出飞逃!

早晨的太阳。血腥的气息。

廖仲恺———三民主义的坚定执行者、国民党的左派领袖,在八月的早晨倒下了。

这阳光下的罪恶!

噩耗传到北京的廖凤书耳中,他被震惊了。手足情、同志谊,他不敢相信,民国了,青天白日中还有这等凶龌龊的谋杀事件?

廖仲恺只比他小两岁,1877年出生在美国旧金山。原名恩煦,又名夷白。1893年16岁的他回到祖国故乡,25岁时赴日本留学,28岁加入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辛亥革命后,他担任广东都督府总参议,兼理财政。积极协助孙中山同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1923年任孙中山大元帅府财政部长和广东省长等职,1925年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并任黄埔军校党代表等职。他是孙中山的得力又可靠的助手,办事执著认真、一丝不苟,思想激进,被公认为国民党的左派领袖。但根本上还是一介文人,书卷气重。他跟廖凤书性格、追求有些差异:凤书要恬然淡然超然些,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有意无意间离热辣辣的###要远些;凤书情趣也恢谐幽默潇洒些,两妯娌似乎也作了佐证。凤书夫人邱雅琴一生不知政治为何物,她始终是一个快乐公主式的女人,不论荣华富贵还是清贫艰苦时,她只要凤书陪伴着,就幸福地咀嚼生活与爱的滋味。仲恺夫人何香凝,却是与廖仲恺志同道合的女革命家,她与仲恺同年加入同盟会,亦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妇女部部长等职。她个性开朗坚定,作风泼辣为有,患难与共的丈夫被刺杀后,她领着儿女孙辈坚定无畏地走过近半个世纪的历程。1972年93岁的老人辞世,可谓名垂青史。她是位极有才华的女性,擅画能诗,所作山水花卉,笔致极圆浑质朴。

孙中山逝世至此不到半年,廖仲凯被刺杀了!

廖凤书的心境怎能不悲凉?

世事还将怎样变迁呢?多少人觊觎总统宝座?权力的欲望烧红了多少人的眼?又有几多人在真正思虑民族?民权?民生?

“风车世界喇喇转,铁桶江山慢慢箍。”

他无奈又了然地吟出这两句打油诗。

摇篮中的女孩还在笑着。她在等待外祖父摇晃她?抱起她?逗她笑?她还没有思想,不会晓得南方广州城里刚刚发生过的血腥的一幕。

廖凤书此时也不曾想到,以后许多年中,他这一支跟仲恺那一支竟会由密到疏,直到断了往来!可岁月悠悠,政见各异,就他自身的这一支中不也有亲有疏还有断了往来的么?但他始终相信:“中国政治上的恩恩怨怨总会有一天解决的。”果然,水流千转归大海。他疼爱的外孙女香梅阔别中国大陆三十一年后,重返北京,第一个见到的在大陆的家族亲人,便是廖仲恺的独子廖承志———她的表舅,不,她把“表”字抹去,就是舅舅。血,总是浓于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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