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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第1页)

一路经过的零散的印第安人的村落,起居与文化更显落后。红种人仍有自己的酋长,逢年过节仍会穿上传统的服饰载歌鼓舞。遥想当年他们的祖先曾与白人作过无数次殊死的拚搏,眼卜却只在路边摆摊卖手工艺品,那勇猛雄风似消失殆尽了。白人中也仃为数不少的穷人,口中嚼着烟草,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工作靴,平生足迹不出方圆百里,辛劳于穷乡僻壤!摩门教的发祥地盐湖城中,教徒们仍偷偷地实行一夫四妻的老规矩,尽管政府已三令五申这是违法的,查到就要逮捕。香梅想,美国也并非处处是天堂,种族歧视、贫富悬殊仍是严重的社会问题。

驱车游贯通三州的黄石公园,火山、瀑布、温泉,奇花异草,叫你目不暇接,大大小小的狗熊旁若无人地在路上优哉游哉,美华美丽又怕又欢喜,香梅这才跟孩子们乐成一团。远眺高山顶上白茫茫一片,却是厚厚的积雪;八月暑天,夜间非得围炉方能品茗。凝眸金色的火苗,香梅又记起了中国西北的谚语: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这是无法根治的怀乡症!年轻的美国哪有中国的名山胜水多?哪有名山胜水中的深厚的文化积淀?眼前已是异邦烟月,故园难寻,不觉怅惘不已。1956年夏,全家又驱车去加拿大旅行,这在将军,已是勉为其难了。在陈香梅,风光旖旎的路伊司湖光便永恒地叠印着将军憔悴的面容。

1957年6月,将军抱病率全家去欧洲旅行,他是这样地执拗、不顾一切,仿佛要将生命作最后一次尽情燃烧。“亲爱的,现在就去。我不想等待。”他的深棕色的眸子里有着行将熄灭的炉火般的灿烂与温柔,她的心灼痛了。雾霭沉沉的伦敦、无限风光的巴黎、葡萄牙的里斯本、西班牙的马德里,留下的不会是将军最后的足迹?她的思维一片空白,唯有马德里的斗牛,惊骇得她毛骨悚然。不要!生命不要遭受这样的摧残,让生命在宁静与和谐中度过吧,也许这是女人与男人人生观的分野处。但是再强悍的男人生命也有尽头,将军终究无力满足她在檀香山之夜许下的心愿。

他们回到了家园。

有两个家:一个在台北,一个在梦洛。

初到台北,给她的印象是安静与简朴。据说台北最初名叫大加蚋,又叫艋·、莽甲、莽葛、文甲,她听来像研究甲骨文般古奥。这里原是一片沼泽密林,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后,于1了08年从福建移民到此建立村庄,很快成为繁荣的市镇。她的祖籍也是福建。他们的家在武昌新村12号,前庭后院,中间一幢两层楼的青砖房,仍旧是中国风味。静宜已嫁给了留美博士生李佑厚医生,两人都供职于民航公司,因香梅一家常飞来飞去,静宜一家也就住在这里,彼此好有个照顾。左右的邻居是阎锡山和美国驻台海军司令查理·柯克,后面住的是蒋纬国、中央银行总裁徐柏园、交通部长林金生、原杭州市长周象贤等,抗战时的老友王叔铭、薛岳、黄仁霖、何应钦、周至柔等仍会来串串门,陈诚夫妇也常见见面,交往最多的还是乔治叔叔叶公超,应了俗话: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旧的好。兴趣来时,就在家中打打桥牌,并不寂寞,却也无热闹,毕竟是“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让这个家充满生气的是美华美丽,曾为美华患台湾热而几天几夜没阖眼,曾为美丽淘气摔了跤而吓得魂飞魄散,琐琐屑屑的操劳担心中,幸福和期望也随之而生,只见这对小不点一天不同一天长高长大,只觉刚呀呀学语不多时怎么就叽叽呱呱,才晓得生命是一首什么也挡不住的歌!家中佣人,除了司机老汪因家眷不愿出来而没跟着他们外,全都是老的。厨子老王一口云南腔常倚老卖老话说当年,会上海话又会广东话的阿四以两千金的喂牛奶的奶妈自居,常跟老王唇枪舌剑没完没了,不过双方都将火候掌握得很好,适可而止,只给这个家乎添了几分火旺和绵长的记忆而已。有一天真光女中的陈鸣一老师上门来找事做,原来陈鸣一一有独身与老母相依为命,而今母亲已去世,举目无亲的她很有身世飘零之感。香梅见老师有难处,虽然这位老师学术平平,但香梅还是留她住下,以后就请她做了管家,她很喜欢美华美丽,也就兼做了她们的家庭教师。香梅觉得,这是个小家,又是个大家。她喜欢。她不喜欢的是台北的天气,炎热和寒冷之外是阴湿,雨季霏霏,连着二三十天,简直要让人的心都发霉了,这种天气对将军的慢性支气管炎是很不利的,将军的咳嗽也愈来愈厉害,她常抱怨台北的天气,但是,将军从来不抱怨一个字。其实,他有机缘去美国民航部门工作,但他不动窝,当然,是为了香梅。他太了解她,如果将她从中国的土地上连根拔起移植到美国,她怕是受不了的!他只是常常去到台南打猎,因为民航公司的大修理厂设在那。他喜欢一望无际的苍绿茂密的甘蔗林,喜欢树木参天的野山和静幽幽的河湾,他依旧眼明手快,百发百中,但是,他不再像昆明时那样勇猛果敢,他常常犹豫,尤其是见着大野兔带着小野兔逃窜什么的,他便心慈手软,有时,一天也不发一枪!是小猎物的凄惶拨动了老年再得两娇女的父亲的心弦?是岁月催人老也积淀着神圣的慈悲感?谁说岁月不会改变人呢?

天上人间(8)

他生病后,更多的时间是在梦洛的家中度过。1955年9月,他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请人将科尔大街1000号的房子扩大了一倍,是作久远的打算,谁知造化弄人,三年后连再进门的勇气都没有,因为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忆。这三个月,打建筑师进门后,设计、议价,签合同、开工、监工、验收、付款以至挂窗帘、铺地毯、买家具、挂壁画等等,一切的一切,事无巨细,全由香梅一人作主张罗,将军只有一句话:“一切悉听尊便。”忙得团团转时,见他还在悠闲地读报,也会恼他,莫非他要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绝对传统的中国妻子?但退一步想想,一切随她,不也是爱么?况且,他绝不是不管梦洛的家,他的兴趣和工夫花在花园和菜园里。他答应她,让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着,他种植她喜爱的玫瑰、山茶、剑兰和菊花。他在菜园里种植辣椒、卷心菜、豌豆、甘蓝、红薯、甜瓜和卡浑甜瓜。他种的芜菁长达一英尺,电视台将此当作新闻播出,一个农夫说:“这不是芜菁,我种了四十年了!”将军哈哈大笑,这是芜菁,他是农民的儿子,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老陈纳德的血液,待不再经营天上的事业,他将耕种土地,他会干得很出色的。可是,命运之神不让他大显身手于土地。1958年3月,病重的他最后一次回到梦洛家中,他发着低烧,吃不下东西,但是他带着香梅和两个女儿侍弄花园菜地,直到细雨纷纷卜个不停才进屋。他在日记中写道:“十时三十分开始挖掘剑兰花坛,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落雨。菜园内计有硬花甘蓝、南美甘蓝、洋葱,可供食用。豌豆、芥菜、萝!、、菠菜、甜菜与胡萝卜,有的即将或近期内即可采供食用。卷心菜也快成熟。花园有紫荆、碧玉木兰、水仙、长寿花、风信子、紫罗兰及三色紫罗兰———全是为安娜栽植的。”这个对土地有着特殊感情的男子,他选择的却是天空的事业;但他给最亲的人的爱,除了天空,还有土地,家园!

五个月后,他归于泥土。她重返梦洛的家,满园的花卉疯狂般地怒放着,夕阳如火如血。她晕眩了,她窒息了,她没有勇气推开屋门,她逃也似地离开了他们曾经拥有的家。

爱得太深便难以自拔。

她33岁。无路可走的祖父也是33岁划上了句号。

酷夏八月,她不寒而栗。

并不懂事的美华美丽却硬是她坚强地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花开花落,又是一年春时,她忽然明白从不喜看电影的将军,为什么会突然痴迷《春残梦断》!也许,仅仅只是为了片名!

春去春来,她从梦中回到了现实。她带着两个女儿飞到台北,民航公司她有自己独立的位置,虽然直到将军去世后,她才清楚地知道将军已没;有了股份!

她走向熟悉的办公楼,走向熟悉的办公室,陡然发觉,一切已变得陌生!她的办公桌已搬到一间狭小阴暗的房间,与人共用。新的老板如此胆大妄为欺负公司创办人的###!而她。从公司创办时起,就投入月刊的编辑和公共关系部的工作中,将军说:“你学航空这行,该从下层做起。”他不曾给她一个副总经理什么的,她也始终没想过要在航空公司争天霸地,他们都不是那种人,可是,遭受的是明白无误的伤害!中国职员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甚至有压低嗓门的愤愤不平声,可她不要听也不要看,不该说同情是廉价的,可被同情的终归是弱者!她默默地走了出来。

太阳的冰冷的。美国是一个最现实、最没有人情味的国度,民航公司这一幕,让她初次尝到滋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月亮会是火热的么?是宋美龄在耳边轻轻说:“请记住,你在台北有家。”是吗?可别忘了,中国有句俗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他们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她的脸颊像燃着了火,她的双眼像燃着了火,周身的血还是热的,全涌上了脸和眼点着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她不能丧失自信和名誉。自信在自己心中,名誉却在他人的心中。她能做到吗?陈香梅———陈纳德夫人。

她不寒而栗。她双手冰凉、汗浸浸的,她止不住用双手捂住脸颊,她突然发现———她没有流泪!

不要流泪。

将军的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膜、她的心。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

是梦断又梦醒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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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不相信眼泪(1)

生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了·咏梅》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欢乐。

———纪伯伦《先知》

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

———泰戈尔《飞鸟集》

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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