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了解事情的真相后,我和路遥的心情已经不是‘狂怒’可以形容的。然则那个混账平日做事却是滴水不漏,仅凭这一封在官军眼里的叛军军官的信件,实在难以为证来公然扳倒他为若长报仇。我和路遥一度求诉无门,心中愤恨欲狂。然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和路遥知道了真相之后的仅仅三个月,老天便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说着微微一顿,吸了口气,继续道:“那混账刚刚从战地回到常驻的医馆,便遇到一场灾祸,伤得不轻,几处脏腑出血,乃是极危险的症状。而恰好,他被同其它伤患一起送到了我和路遥所在的医馆。那个时候场面很是混乱,伤患太多大夫不够,人来人往乱作一团,而阿遥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当时她立时叫来了我,在单独的诊室里接手了那个混账的救治工作。便是在那个时候,由于人手严重不足,我支走了两名帮手之后,除了我和阿遥便全无旁人在场。我们站在那人床前,陷入无穷的纠结矛盾。治病救人,是若长,阿遥和我,乃至所有大夫一直奉行的准则,更是路遥一直奉行的信念。可是面对这个人,我和路遥几乎恨得几乎欲啖其肉寝其皮。而在那种急救的情况下,作为一个大夫,想要了他的命实在轻而易举。那种症状,只需得说抢救无效,然后稍微做些手脚,便可让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而那也是唯一一次可以为若长报仇的机会,错过了便在也难遇。于是,便是在那次,我和阿遥在挣扎了半晌之后,全然背弃了一直以来心中珍视的信念与成为大夫的时候立下的誓言,只是走了一出过场,全然没有做有效施救,轻而易举的要了那个人的性命。”
说到这里,傅秋燃重重得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殷梨亭,见他双眉皱紧,一语不发,于是扯了扯嘴角。“如果说若长的死成为我和阿遥一辈子的噩梦,那么这件事,便是一把刀,时时戳着我和阿遥的心。当年我们修习医道之时,师门上高悬匾额曰‘普济天下博爱苍生’,这八个字我们一日不敢或忘。这件事情我们二人从未后悔,然则每每想起此言以及这么多年来所秉持的信念,我和她都会日夜不安。这件事情以后,每逢接诊病人,于我来说都似乎是要把这件事重新上演一番一样,良知倍受煎熬,极度痛苦不堪。所以那不久以后……借着一次意外,我便彻底放弃了大夫这个行当。”
殷梨亭见得傅秋燃一声长叹闭上双眼,心下一时间百味陈杂。他曾经听路遥提过傅秋燃的医术不弱于她,只是不再行医而已。彼时他心中还奇怪为何傅秋燃同样与路遥有着这番执著却不再行医,竟没想到还有这番因由。可是随即心中一沉,张口问道:“那,小遥她……”
傅秋燃未等殷梨亭说完,便知道他想问的会是什么,睁开双眼微微一叹,轻声道:“阿遥她,和我不同。她虽是女孩子,但是在某些方面,比我和若长都要强韧勇敢。面对这些不堪的过去,若长会选则遗忘,我选择逃避,而阿遥她则会选择直视,哪怕那后面的东西于她来说再是难以面对。这些年来,她一直反复提醒自己当初所做过的事情,一次次扒开这道丑陋不堪得伤口,一次次的告诫自己要去还这笔债,为自己,也为再也没有勇气重新行医的我,这才立志愿终身游历行医,有生之年绝不懈怠。‘普济天下博爱苍生’这八个字,我这些年一直不敢去想,可是路遥把这几个字牢牢记在心里,哪怕每每想起都会饱受煎熬。”
殷梨亭此时却忽然想起昔日武当山上,路遥曾直指少林的圆业说“普济天下博爱苍生”这八个字她不敢有一日或忘,那时候他为这句话动容,却不曾想这后面竟有着这许多的挣扎与艰难。孤山之上,路遥也曾因为说起昔年习医之本心,进而情绪极是难过,几近崩溃。彼时他并不明白其中原由,只盼她能好过一些,如今终于明白了其中曲折。
“阿遥这些年,不仅为她自己,也为了我。人最难面对的,便是一个不堪的自己。我纵然心中如何渴望,却始终没有办法没有勇气面对这些过往,更难以重新去做大夫。虽然我不说,但是阿遥却懂,她告诉我说这件事情她一个人做便已足够了。所以她一个女儿家行走四方风餐露宿,并非只为了那一点悬壶济世的执著。在她的身上,寄托着若长、我和她自己昔年的全部梦想和信念,更偿还着我和她该偿还的罪孽,哪怕我们从未后悔是如何欠下的这笔债。而我能做的,不过是全力助她。这些比起她心中所经受的,肩上所担负的,十不足一。”说着,他忽然转向殷梨亭,目光直入他的眼底,“这许多陈年旧事,如今世上除了我和阿遥,再无第三人知晓。我今日说与你听,便是盼你,今后漫漫岁月,陪阿遥一路走下去的时候,可以让她在面对这些过往之时,不再形单影只。‘普济天下博爱苍生’八个字,于她来说太过沉重,时时提醒着她我们对于医者道德底线的背弃。我不想让她后半生就为了这句话而活,而希望她能为了自己所爱所喜一路走下去,就好像当年若长还在的时候,再是艰难,她也会快乐。因为生活不仅为了信念,也更为了心爱之人。”
话至此处,殷梨亭眼中闪过万千光芒,直至再复如琉璃一般清凉平静,温暖动人。然则片刻,他却是双肩些微一颤,似是想起什么,良久方轻声道:“顾兄于小遥,即如父兄,亦是挚爱,梨亭只怕终究无法替代。”说着垂下了眼。从知道顾若长的第一天起,他便明白于路遥而言,终生会把这三个字放在心里。本来微酸涩然的情绪在了解了两人的过往以后很快变为混杂了感激与酸涩的复杂感受。可是每每看到身边路遥清亮眼神,却又立时将各种感觉扫之一空。可终究,对于路遥,他心中没有底气。
谁知傅秋燃听闻,竟是笑了,一只手拍在殷梨亭肩上,“谁让你替代若长了?殷梨亭便是殷梨亭,武当殷六侠。阿遥唤你唤的是一声六哥,可不是若长。阿遥虽然有时候不开窍,可是绝不糊涂。”
殷梨亭听闻,忽地抬起头,神情不解中带着三分微讶和明亮,目光灼灼神情切切,听得傅秋燃道:“阿遥除了行医,对于其它纷纷扰扰的事情历来懒的在意费心。你看她那半吊子的功夫便看得出。可是自从去年秋末开始,我们二人之间的飞鸽传书,她有无数次要我做这做那,从打听纪姑娘下落,到收集江湖各路关于屠龙刀的动向。再后来甚至直接派人把纪姑娘送到秋翎庄,以及如今绞尽脑汁想办法设计对付成昆。若说她设计洗脱张五侠是因为感于你们兄弟之情,那么纪姑娘的事呢?纪姑娘的事可是她在泉州时疫火烧眉毛的时候还在心心念念不忘的,只因为那时候她觉得你喜欢的是纪姑娘。阿遥脑袋灵光是灵光,可是有时候就有一根筋。那个时候她就如此这般替你打算思前想后,可见对你的情分绝不一般。也便是从那时后开始,我才留意到你。”
“傅兄,这……小遥她……”殷梨亭闻言心中一跃,却不知应该落向何处,想到晌午时分两人的事,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傅秋燃看在眼里,十分好笑,“阿遥心理分得很清楚,你是你,若长是若长。她若不是对你另眼相看,哪会耐烦和你这么久以来相伴相随?怕不是早在半路上就甩了你一个人开溜了。不说别的,就单说你臂上这道伤,你可知小遥给你敷的是什么?”
殷梨亭一愣,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伤口所在之处,听得傅秋燃道:“这么点皮外伤,用些金疮药便好。小遥一向讨厌浪费乱用药材,可是她给你这伤口上敷的,是当初她花了几个月才调制得出一瓶的雪莲温骨胶,用了三支天山雪莲和不少火绒草。这东西她自己一直不舍得用,今日给你倒是一涂大半瓶。若不是她待你不同,就是今天脑子抽筋了。”
殷梨亭惊讶的抬头,他今日确实感到伤口处颇有些麻痒,往常受伤须得七八日方得有这般愈合时的感觉,以为只是错觉,却没想到竟是药效所致。
“阿遥嘛,有时候聪明的紧,可有时候笨的令人发指。她如今如此对你,怕是自己都未想过为什么。其实,依我看,你大可同她说你心意。”
殷梨亭闻言,瞬时睁大了眼睛涨红了面颊,直过了半晌,似乎才意识到什么,微微纵了眉头,极轻道:“傅兄……你所说的这三件事情我自然都是信的,可是却有一事,小弟迷惑许久……”
傅秋燃此时却忽然一抬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答案,只有阿遥才能。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有一天阿遥解答了你心中的这个疑惑,那么想来,她是真的爱上你了。”
最后一句话,让殷梨亭手微微一抖,一只酒杯落在地上叮叮咚咚滚了几滚,噗通一下落入湖中,激起层层涟漪,波动了月光。
第七十三章 片语慰君痴
八月十五,中秋。
在秋翎庄主管和佣人们的眼里,傅秋燃和路遥除了脾气有些古怪,偶尔做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外,却绝对都是好伺候的主儿。例如中秋时分,别的大户人家里都是里外忙碌的紧的时候,傅秋燃倒是给上至管事下至小厮通通放了假,各回各家过节。剩下实在不想回家的或者没家可回的,留在庄里做事,还能拿到一笔颇是不错的赏钱,是以倒有不少人更愿留在庄子里。于是今年中秋纵然一下多了武当四人,倒也不显得忙碌。
中秋一大早,路遥便拉着傅秋燃跑去客院找武当诸人,然后几个人关上门在客院里足足待了一整个早上,且不让任何小厮与主事入内。小厮们早已习惯这种事情,见怪不怪的各司其职做事去了。秋翎庄中秋和年节历来不应酬,故而眼下最清闲的大管家傅洪悠哉游哉的坐在外院中喝茶守门。
待得路遥再次推门出来,已经过了晌午。张松溪和殷梨亭一道出了来。路遥仍兀自对张松溪道:“如今我们再等等范遥,但我觉得他那边希望不大,到时候若是不行,便依此计行事,九成可成事。”
殷梨亭却当先道:“还是能不用便不用这法子吧?我怕……”说着看了看张松溪,又看了看路遥,叹口气道:“小遥,这多少都是有风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