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室点着火红的烛光,一尊金泥塑的邪神像放置在祭台前的高座上,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秦十六曾经跟在保安身后来过这里,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因祭台上一层又一层的红做了无数次噩梦。当噩梦中的一切在现实中再次出现,他浑身都在战栗。院长正跪在邪神像前恭恭敬敬地磕长头,听见声音后转过头来。她的脸上长着层层叠叠的脓疮,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到处都是腐坏溃烂的创口。黄绿的脓液浸在她的衣服内层,洇出一片令人作呕的黏湿影子。“轮到你了啊,秦十六。”
院长站起身,几乎看不出原本皮肤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秦十六沉默着,努力克制住哆嗦发软的双腿,挺直身体站在原地,“老女人,你还敢照镜子吗?!你就是个老妖婆,所有人看见你那张脸都只想吐!你以为你能长生不老?就算活得再久你也不过是个千年的王八!”
大约是将死的恐惧尽数化作了谩骂的勇气,秦十六吐出第一个字后便如臻化境,尖利的语言化作刀刃,直往院长的心口上戳。“牙尖嘴利!”
院长盛怒,从身后抽出皮质的鞭子,“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大师,”蓝氧望向秦十六,声音发抖,脸色发青,“您知道怎么救下他吗?”
崔殷不发一言。凌厉的鞭影悍然划落,发出破空的啸鸣,只需一鞭就能让人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秦十六紧紧闭上眼,双手捂住脑袋。预期中的疼痛却并没有降临。“我不会再让你作恶了。”
清亮的女声在祭室中回荡,火红的烛光疯狂颤抖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高台上的邪神像发出咯吱咯吱怪异的声音,一片片金漆龟裂脱落,斑驳的狰狞塑面上,凸出一张又一张人脸。正中的一张面容清秀,双目紧闭,口鼻渗血,正是曾经卧底孤儿院的记者。“你……你怎么会……”院长正对上她年轻却充盈死气的泥塑人脸,吓得倒退数步,脊背抵着墙壁,双腿哆嗦着,一股尿骚味隐隐传出。用身体紧紧护住秦十六的蓝氧闻声转过头,被邪神像的异变吓得又把脑袋扎进秦十六的肩膀。“记者姐姐?”
秦十六喃喃,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轻缈的叹息萦绕在他的耳际,“对不起,没能做到承诺你的事情。”
记者的声音依然如记忆中一样清亮温柔,仿佛夏日里水果糖酸酸甜甜的滋味,“不要害怕,今天一切都会解决了。”
红烛的焰苗仿佛心脏跳动般收缩又膨胀,膨胀又收缩。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浅红的火影映照到整个祭室,巨大的焰舌舔舐着院长和保安落下的阴影,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漆黑的影子被火舌深深浅浅地舔舐着,一片片刮落浅淡的色泽,长长拖至角落的人形影子慢慢幻化成诡异的形状。四腿及地的苍老雌狼,和前爪短小无力的雄狈。“狼狈为奸,说的就是你们吧。”
邪神像上凸显的人脸齐齐露出冷漠的笑意,数十道嗓音共同响起,稚嫩的童声汇成一片汪洋。院长和保安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红光,瞳孔中心摇摇晃晃地映着红烛的焰火。“去吧,像杀死我们一样杀死自己,像献祭我们一样将自己献祭给邪神……”祭室中回荡着低低的呓语,催眠般不断重复,不断叠加,直至轰然作响,炸裂在两人耳畔。院长和保安身体僵直地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灭亡。秦十六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目光直直盯着邪神像上凸起的人脸,“记者姐姐,你怎么会?”
后面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他咬着唇,心绪复杂而痛苦。即便垂于脖颈的铡刀已经被推开,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弟弟妹妹被送上祭台,他依旧无法露出轻松的笑容。“是我的疏忽,”柔和的火焰覆盖在他短短的寸头上,仿佛一只细软修窄的手掌,温而不烫的热度从头顶一直浸蕴到胸腔,“在与总编联系时不小心被发现了。”
“对不起,白白辜负了你这么久的等待。”
泪水夺眶而出,秦十六抽噎着,“是我对不起记者姐姐,我竟然以为姐姐背叛了我们,还因此讨厌姐姐……”“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经历过的痛苦并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大人的失职。”
邪神像上的数十张人脸缓缓平复,本就支离破碎的邪神像也在一瞬间轰然塌落。漆黑的雾气四下弥漫,侵蚀着曾浸透这间祭室的腥臭污浊,蓬勃的厉气摧枯拉朽地吞噬一切,所有哀嚎恸哭、苦痛恐惧,都在这一刻化作冲天怨气和无边戾气。红烛被膨胀的黑雾吹灭,祭台在满溢的厉气中摇摇欲坠,祭室狭小的门发出咔咔的破碎声。如乍响的春雷,惊动了蛰伏过的漫长冬季。一道比漆黑祭室更加浊黑的身影缓缓浮现,双眸猩红,淌着血泪。“记者姐姐!”
秦十六用力抹干眼泪,想扑上去扯住对方破碎的衣角。被蓝氧连拖带拽地扯住了。“你小子疯了吧,你看看她那双眼睛,那是正常人,啊不,正常鬼的眼睛吗?!”
蓝氧拼命摇晃依旧挣扎着想往黑影身边冲的秦十六,企图晃醒对方的神志。秦十六面容坚定,“记者姐姐是好人!”
“但她现在不是人!”
蓝氧更坚定。崔殷瞥了周身厉气疯狂涌动,双眸猩红不断翻滚的黑影一眼,“鬼魂杀人便会化作厉鬼,看来你早就做好觉悟了。”
黑影慢慢俯下身,似乎是鞠了一个深深的躬。最后将目光望向满脸泪水挣扎不已的秦十六,黑影歪歪脑袋,辨认不清的五官中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眼前景致骤然变化,秦十六和蓝氧上一秒还在漆黑的祭室中对峙不下,转眼头顶的月光已经散落遍地,青石铺就的院子里蝉鸣声声。地底传来剧烈而绵长的轰鸣,大地在隐隐颤抖,木质的厢房发出嘎吱嘎吱的摇晃声。浅淡的黑气逸散到空气中,又很快顺着夜风消逝。“这是……怎么回事?”
蓝氧整个魂有点发懵。秦十六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嚎啕得仿佛一只悲痛欲绝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