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姐妹们都过来了,团团的一屋子的人,宋青谷不由得又说起自己的英明来,若不是换了病房,哪里呆得下这么许多人?
从这一天起,陆续有亲戚同事来看一成,来的人无不轻言细语,所以虽是人多,倒也不吵,多半站一小会儿便走了,不想妨碍病人休息。
二强夫妻两个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肾病病人的食谱,郑重地请医生看了,天天做了送过来。
三丽拿了一张大白纸,细细地排了个时间表,兄弟姐妹几个轮流来陪着,保证病房一刻也不会空着无人。
七七请三丽把自己也排上,三丽说,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我不排你,你有空来看看大哥就行了。齐唯民说,你把七七排上吧,孩子在我家呢。没事的。
有天七七来接四美的班,四美不在,一成说她打水去了。七七一个人面对一成时,总有一分尴尬与瑟缩在,一成拍拍床叫他坐,他挨着床沿坐了半个屁股,没过一分钟便站起来说去帮着四美拎水去。
七七在水房门口看见四美,趴在窗台上,脚下两个热水瓶。
四美在哭。大颗的眼泪扑簌簌落在窗台上,一个一个湿的小圆点子。
七七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儿,走上去,搂着她的肩,她回过头,肿得桃似的眼睛看着七七,微微有点惊,愣了一愣。七七拍拍她,她的眼中立时又涌了一眶的泪来,伏在七七的肩上,用脑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磕。
七七拎了两瓶水,扶了四美一起回病房,在房门口站住,七七说,四姐,你别进去了,给大哥看到你的眼睛心里难受,我就说你接了个电话先走了。
四美点头,走两步回头,问七七:你刚叫我什么?
七七有点磕巴:四。。。。。。四姐。
四美脸上忽地透一点笑意出来,说,小七你回头也叫大哥一声,我没听你叫过他。
七七脸上红了一下,微笑着说:好。
七七陪了一成一夜,隔天早上十点多才走,因为项南方回来了。
项南方只见过七七一回,彼此都打了个愣。
七七看看南方又看看一成,哦了一声,说自己先走了。
过了没半分钟,七七却又推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突兀又含糊地说:我走了,大哥。
南方微笑着看着七七出去,又笑着转过身来,说,你这个弟弟挺可爱的,这么大个人,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一成看着南方,半天才说出一句:南方,你来了?
南方微笑着,也过了半天才答:一成,你不够有信用,你答应过的,若是有事,要让我第一个知道。结果我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一成嗫嚅着,内心百感交集,不能成言。
南方于是又笑:青谷人真好,这病房安排得很好。你好好地养病,不会有事的。对了,我帮你联系了一个肾病专家,最近他会从北京过来,帮你会诊。
一成说:这可怎么好意思?
南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成,你从来都是怕欠别人的情。可是,人这一辈子,哪能真的孤独到老,谁也不求,谁也不靠的呢?生而为人,本来就是要吃尽千辛万苦,身边有人相互帮衬照应,彼此扶持,是福气。
一成不语,拉了椅子,叫南方坐下,剥了一个金灿灿的大桔子,递到她手里。南方低头半晌,忽地说:一成,我就快回来了。
你说什么?一成问,回到南京?
是的,我申请去教育局。想做一点实在的事。
可是你现在发展得这么好。一成说。
南方突地转移了话题,我有个大姐你是知道的吧,就是跟我和北方不同母的那个。
一成点头。
南方不急不徐地说:你可能不清楚,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那年代,人们也没听说过要测智商,就觉得她学东西特别快,过目不忘。后来我父亲认识了一个德国回来的学者,他跟我大姐接触后说,给孩子测个智商吧,兴许这是个神童。谁知真的测出是神童之后,大人们都觉得我大姐好像反而慢慢地迟钝起来。书也读得一般,上一个一般的大学,做了一份一般的工作。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大姐是真正聪明人。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她说,她要做一个一般的人,嫁一个一般的人,过一个一般的人生。也许混沌也许缺少荣耀与光彩,可是比较容易接近幸福。当时我还反驳她说,一般人可也不容易幸福,她之所以能接近幸福不过因为她有一个不一般的家。我记得大姐当然笑起来,她说,可不是。在不一般的家里过一个一般的人生。谁叫我命好,命好,就可以多一点选择权,只不过每个命好的人会拿这多出来的选择权做不同的事,有人拿来挣钱,有人拿去争权,以便多出更多的一些选择的权力。而我选择一种我想过的日子。所以我就幸福了。
一成听南方低缓地说着,午间的阳光直照进病房,因为映了屋顶未化的雪色,格外地明亮,落在南方浓黑的头发上,光线亮,可以看见南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她也老了些,可这一点老态愈加柔和了她的五官,眉目里一派清明。一成想,这是南方,他曾经的妻。项南方,在他最困苦的时候,她是他永远的南方。
南方抬起眼笑着继续道:那个时候我不懂得大姐,我只觉得工作学业以及一切都要做得最好,证明给所有的人看,是我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得最好。人生里没有什么比让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真理更有意义的事情了。一直到我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