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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江声 第五章 新来的老战士(第2页)

只见坦克的顶盖打开,钻出一个身材低矮但十分粗壮的战士。他肩宽背厚,浑身上下一般粗,乍一看,活像一枚大炮弹似的。使人感到,他浑身蕴藏着使不完的精力。

他噗通跳下坦克。望着郭样,滚圆的脸盘上充满欢乐和惊奇的表情。

“真是你呀,嘎子!”他忘情地喊了一声;又嘿嘿一笑,“这样叫,对首长太不尊敬了吧?”

郭样在他那厚实的胸脯上一连擂了几拳,才握住他的手说:“你这家伙!旧意识倒不小哩。”

郭祥和战士们一一握手,嘱咐他们继续演习。然后同齐堆坐下,掏出大烟袋荷包,卷起大喇叭筒来。

他一边卷烟,一边歪着脖儿笑着,望着他小时候的伙伴,把一支足有一柞长的大喇叭筒,递给齐堆:

“你这小子,不是复员了吗?”

“又把我给号召来啦!”齐堆点着火,笑了一笑,“我这人只有干土八路的命儿。1945年大反攻,号召参军,我干了没有几个月,说是和平了,让我复员了。1948年,迎接全国革命盼新高潮,号召参军,这次还好,我干了一年多,从北方打到南方,又把我选成复员的对象。指导员找着我说:齐堆!你复员吧!我说:干吗让我复员?指导员说:现在胜利了,国家要开始建设了,参加建设也是非常光荣的!我说:指导员,这身军装,我还想穿几天,把我这份光荣让给别人行不?指导员说:这就不太好罗!你是共产党员,应该起带头作用。好,我只好领了几百斤粮票,卷铺盖卷儿回家。临走那天,敲锣打鼓地欢送,一帮小青年还在我耳朵边喊:响应号召是光荣的!回去参加建设是光荣的!我回家把铺盖卷儿一放,还不到三个月,就又动员抗美援朝,杨大妈跑到我家里说:齐堆!你倒怪沉住气。现在大伙都参军到朝鲜去,打美帝,打国际反动头子。这可不是平常事儿,比过去还光荣呢!我这就又背上挎包来啦。临走那天,又是骑大骡子大马,敲锣打鼓地欢送,人们还攥着拳头喊:响应号召是光荣的!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是光荣的!……你瞧,不到几个月,我就光荣了两次,还白赚了公家几百斤粮票!”

说得郭祥叽叽嘎嘎笑了阵。

“你别笑!”齐堆说,“你们这当首长的,关心我一点好不好?别到时候又把我光荣回去。”

“你别得了便宜卖乖。”郭祥鬼笑,“你的收获也不小哇!”

“什么收获?”

“你怎么明白人装糊涂呀?”

“哦哦,你说的是个人方面吧?”齐堆哈哈一笑。“不错,是找了一个对象。你怎么听说的?”

“不光听说,还见过哩,”

“瞎说!”

“你说,是不是梅花渡的?”

“对呀!”

“你说,是不是叫来风的?”

“对,对呀!”

“你说,是不是高鼻梁儿,说话像扣机关枪似的?”

“对呀!对呀!”齐堆惊奇地说,“你真见过?”

“当然。”郭祥说,“这次同家,我俩就伴坐车走了一道儿。这姑娘可真不错。前些时大妈来信了,说给你介绍的就是她。”

齐堆立刻笑得嘴都合不住了。

“老实说,我压根儿也没敢想这样好条件儿的。”齐堆说,“你知道,我爹眼又瞎,脾气又倔。家里三间小破北屋,大雨大漏,小雨小漏。我自己本身更没有啥条件儿。我想,不管丑俊,找上一个,能伺候伺候他老人家,做做饭看看家也就行了。哪知道杨大妈心气高,一介绍就介绍了她。我一看这闺女,思想进步,作风朴实,聪明伶俐,人才出众,还外加敢想敢干,别说三里五乡,就是全县也难找。我对大妈说,这可万万不行。在这个问题上别犯主观主义。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人家痛痛快快就答应了。我真是唱了一出《花子拾金》。觉得她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这关系最后定下来了没有?”郭祥笑着问。

“你听我说,”齐堆兴奋地讲下去,“没有这事的时候,我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甜。她这一答应,倒弄得我坐不定,立不安,老觉着,她非迟早从我手里飞了不行。说话这就到了抗美援朝。有天傍晚,她去找我,一见面,就跟我谈形势。我一瞅,她是来搞包围迂回的战术儿。我就说:来凤同志,你别绕弯儿啦,你是不是想来个送郎上战场呀?她噗哧就笑了。我说:来凤同志,你瞧我这背包带子、小挎包儿、小洋瓷碗儿,还有黄碗套儿,一点儿都没有丢,早就准备着哩。什么时候报名,我拍屁股就走。她就说:齐堆同志,看祥子,我还是真没看错了你。你有什么顾虑,也跟我谈谈。她这一问,我就不言语了。我齐堆穿上军装当战士,脱了军装当民兵,从小儿就是从枪子儿里钻出来的。既不怕苦,也不怕死,打美帝更是一件乐呵事儿,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可是别的方面,我确确实实地不放心。第一,她虽说答应了这件婚事,可是并没有过门。我把这个孤苦伶仃的瞎爹靠给谁呢?第二,我俩简直谈不上什么恋爱过程。时间短,感情浅,再加上她人年轻,条件好,这婚事她妈本来就不赞成,我这一走,还不是鸡飞蛋打!……她见我不言语,一个劲儿追问我,我就把头一个顾虑说了。谁知道人家爽快得很。她说:老大爷的事儿,你就放心。凤凰堡、梅花渡一柞柞远,我腿脚又快,两头照顾着点儿。保证老人不能受制,地也不能给你荒了。我说:这怕不行。你娘就你一个闺女,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指着你;再说,咱们这儿的风俗还有些落后,一个没过门的闺女跑来跑去,还不叫人把牙给笑掉么?听到这儿,她把脖子一扭,说:你走你的,别管这个。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干不成。光听蝲蝲蛄叫唤,你就别种地了!”“嗬!这姑娘可真有点儿革命的劲头儿!”郭祥满口称赞地说。

“可是,我把人家的觉悟性给估计低啦!”齐堆满带自我检讨的口气说,“开头儿,我只看她模样儿强,设想到人家的心眼儿更强。我承认这方面又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她追问我还有什么顾虑,我这第二个顾虑,张了张嘴儿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还是人家说:你是不是对我有点儿不放心哪?我就笑着点了点头儿,说:也不能说不放心,不过,你这条件儿高,我这条件儿低,我总觉着不那么般配。人家一听,长叹了一几气,说:咳!你这个人哪!我原先怎么答应的你:我一不是图你的房,二不是图你的地,我就是图你那为国为民的一片心!她还说: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得好,要不是你们解放军南征北战,我这个穷丫头哪会有今天!我不能亲自上前线一枪一刀儿地拼,自己就够难过的了,我还能变心吗?……说着她就哭啦。几句话胜过开山炮,震得我那心晃晃动,我那不值钱的泪珠子,就呜噜一下子不分个儿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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