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证明:自古以来,阴谋为数很多,而曾经成功者甚少。”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在人生各个发展阶段中,青春期——即成年的过程——或许是最具挑战性的。除了身体上的明显变化,成年人的价值观多种多样,常常令人困惑,令青少年难以理解。即使是最敏锐的青少年,有时也难以领会上流社会中交际的微妙与潜规则。
玛戈自幼生长在凯瑟琳·德·美地奇的复杂宫廷中,她在青春期面临的压力更大。太后身边的人反映了她独特的道德标准,这一标准来源于她早年扭曲的婚姻生活。亨利和黛安使凯瑟琳的婚姻几十年来有名无实,对她的性格造成了伤害。她每天都要面对公开的羞辱,从她日后的行为来看,这些创伤使凯瑟琳从内心将爱和性、私人行为和公开行为割裂看待。尽管亨利待她不好,但凯瑟琳觉得,不能谴责亨利使自己在婚姻关系中遭遇不幸。这些年她在政治风波中始终屹立不倒,正是因为她是亨利的合法夫人,这场婚姻是对她的保护。所以,凯瑟琳极力宣扬自己对国王的热爱,并宣称这种爱纯净无瑕。凯瑟琳的一切愤怒和遭受的耻辱都投射在黛安身上。黛安代表的是性——非法的、亵渎的、下流的性。性,是保证利益、获取情报的武器。性,是控制的工具。性,是获得财富和权力的途径。凯瑟琳后来提到黛安时愤恨地写道:“一个爱丈夫的女人绝不会喜欢他的娼妓。虽然这个词汇不雅,但我想不出其他的词汇了。”
太后在亨利生前被迫接受黛安的高高在上,但当自己丈夫死后则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受。她谴责淫荡的行为。婚外性行为是罪恶的,不可容忍。终其一生,凯瑟琳在基督教世界中都是一位受人尊敬、无可指责的太后,一位哀伤的寡妇。
但亨利死后不久,规定的丧期结束之后,凯瑟琳做了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她重建了她人生导师弗朗索瓦一世成立的“小可爱”团体——即依附于宫廷的一群美女。
弗朗索瓦一世这位赞助者充满热情,但“小可爱”在其死后并未持续太久。亨利二世对她们漠不关心,而黛安年纪渐长,不愿有人与她争宠,所以强烈反对这个组织的存在。这群可爱的少女曾伴随弗朗索瓦四处游猎,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令他自信陡增,在游戏中故意输给他,并在必要时陪他睡觉,但亨利即位的时候,这群美女全被解散回到各自的领地。
而凯瑟琳担任执政时,情况大为改观。在太后的邀请下,这些法国一流的美女又突然回到王室身边。布朗托姆神父,一位当时的编年史家愉悦地回忆道:“太后的宫中常有至少三百位贵妇和少女,美女如云,人人都是那样的端庄、优雅、富有魅力;如果有幸接触这些贵妇,将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贵妇和少女们如此美丽和蔼,举止优雅,能让全世界都为之燃烧。事实上,这些美女在全盛时代的确燃起了一把火,我们这些宫廷绅士和别人一样扑向这团烈火。”布朗托姆故意就此打住。
对一位年届四旬,子女尚幼,并自我标榜道德无懈可击的寡妇而言,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选择。凯瑟琳不可能只是渴望女性的陪伴,因为加入“小可爱”的条件之一是外表上吸引男性,这也是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要求。但是,弗朗索瓦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身体健康,对女性充满兴趣,并有权力把美女环绕在自己身边。凯瑟琳的目的则比这复杂得多。她记得黛安曾经利用自己刺探敌人,这种方法有效地巩固了权力。现在,太后自己也开始使用这些手段了。她的美女团其实是诱饵,用来美化法国宫廷,使法国继续成为欧洲人人向往的地方。但众多美女的出现也代表凯瑟琳有意以一种公然嘲讽的方式削弱男性对手。这些女性的工作太过明显,被公开称作凯瑟琳的”L'EscadronVolant”,或曰飞行纵队。
她们所得到的训令并不十分明确。她们要欺骗太后的男性政敌,榨取情报,使他们不知所措,并将他们留在宫中,以便凯瑟琳监视。成功完成任务的人得到王室的特别青睐,并会成为太后的心腹。纳瓦拉女王让娜·达尔布雷对凯瑟琳宫廷充满的诱惑感到震惊。在一次拜访之后,让娜表示:“我知道情况很糟,但事实比我担心的更糟。在这里,女性追求男性,而非男性追求女性。”但也有限制条件:外在的端庄要时刻保持。在正常交往下,一位“小可爱”成员如果怀孕——总会有这种事发生——她将立即失去一切特权和身份,并耻辱地被驱逐出宫廷。这样,凯瑟琳依然公正而且道德高尚,和荡妇黛安截然不同:她公开惩罚犯罪的女人,可是一开始正是她自己允许这些女人去犯罪的。
其结果就是,在这一时期,放荡和道貌岸然并存,猥亵和故作正经同在。争风吃醋所在多有,这些女性中间充满了中伤、怨恨和欺凌行为:这正是16世纪的贱人们。玛格丽特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度过塑造一生的青春期的。让娜·达尔布雷后来写道玛戈时说:“玛戈美丽、谨慎而优雅,但生长环境却极其堕落。我觉得没人能不受污染。”
玛格丽特成长过程中更加复杂的一个焦点就是她未来的婚姻问题,她的婚姻不断有各种自相矛盾的信号发出。玛戈从八岁开始就在正式宴会上和亨利坐在一起。玛戈明白,自己已许配给表弟亨利,后者是小国纳瓦拉的王位继承人。但凯瑟琳受诺查丹马斯预言的怂恿,对年轻子女的婚事有着更远大的安排。太后无所谓世俗对年龄、宗教和般配的看法,常常对一些明显不般配婚约加以认真考虑。伊丽莎白一世拒绝了查理九世,理由是:法国国王不太可能长期留在英格兰,凯瑟琳马上提出,可以将新郎换成安茹公爵亨利,而这一安排也落空之后,凯瑟琳又推出幼子阿朗松公爵(DukeofAlen?on)弗朗索瓦作为合适的新郎——他比伊丽莎白小22岁。凯瑟琳多次向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推荐玛戈,想让她嫁给王子堂·卡洛斯(DonCarlos),而当凯瑟琳的长女、菲利普的妻子伊丽莎白1568年因难产而突然死亡之后,时年15岁的玛格丽特立刻被太后推荐给41岁的鳏夫菲利普为妻。
所以,玛戈和亨利的婚约并非板上钉钉,玛戈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坦白地说,作为可能的结婚对象,玛戈觉得表弟令人失望。亨利根本不是玛戈的白马王子。从传统的角度来说,亨利不够英俊,也不太有骑士风度。他不清楚自己在宫廷中的地位,故而插科打诨博取注意,以求自保。他只比玛戈小七个月,但看起来更加年幼,言行外表上都不如玛戈成熟。玛戈从小接触凯瑟琳宫廷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重视外表和感官,但和让娜·达尔布雷所担心的不同,玛格丽特并不冷酷刻薄,但生长环境的确使她的情商早熟。十几岁的时候,玛戈就明白什么是爱。她想要一个强壮而勇敢的丈夫,能为感情抛下一切。她想要一个英俊的丈夫,一个不畏危险的武士,一个在情场和战场上都游刃有余的骑士。她想要一个令自己神魂颠倒,令自己完全沉醉的人——无论是精神上、理性上还是身体上——并与其沉入爱河。
她的表弟亨利不太符合理想。他从八岁开始和王室一起生活,已达六年之久——或许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亨利更像是一个恼人的兄弟,而非勇猛热忱的恋人。
玛戈还知道,表弟及其母亲让娜·达尔布雷还有其他胡格诺派领袖,都不受太后喜欢。1567年1月,亨利14岁生日前一个月的时候,让娜最终成功地把儿子从宫廷接走。两人略施诡计,和其他胡格诺团体一起,逃入信奉新教的纳瓦拉。让娜还欺骗太后资助此次潜逃,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西班牙大使提到,凯瑟琳得知让娜和亨利逃跑后“大为惊讶”,而且“太后刚刚借给哭穷的(让娜)女公爵2,000埃居,她更加愤怒”。
不过,纳瓦拉女王的潜逃不过是冲突的序曲,这场冲突最终导致了凯瑟琳和胡格诺派领袖的决裂,这次决裂影响巨大,玛格丽特(以及宫中多数人)都无疑会认为玛戈和信奉新教的表弟之间的婚姻简直是无稽之谈。到了1567年秋季,凯瑟琳和之前的盟友——尤其是提督科利尼和孔代亲王——关系疏远,甚至敌视他们,积极寻求打倒他们的办法。
凯瑟琳和阿尔瓦公爵会见之后,胡格诺派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和猜忌。新教徒被排除在谈判之外,只得借助间谍和靠旁敲侧击获得情报。用这种手段得到的情报非常模糊,但会谈之后西班牙人洋洋得意的态度暗示太后和女婿菲利普已经达成重要共识,这对新教徒的事业有害无益。谣言称,法国和西班牙之间协定,要根除法国国内人数众多、发展迅速的新教。
在巴约会见之后,恐慌再次升级。尼德兰的新教徒呼吁信仰自由,法国的胡格诺派曾予以支持。而尼德兰的新教徒进而反叛西班牙的统治,对此,菲利普宣布,准备让阿尔瓦公爵率领大军镇压叛乱。由于从西班牙或意大利(当时阿尔瓦公爵在意大利募集军队)发兵必须借道大国,菲利普请求凯瑟琳划出一条安全通道,以使大军得以北征。胡格诺派据此认为,自己正面临一场巨大阴谋。对胡格诺派而言,菲利普的请求无非是想乘人不备——西班牙军队的真正目的在于入侵法国,清除新教运动。尽管凯瑟琳拒绝了菲利普,她却不合时宜地在王家卫队中雇佣了六千名瑞士佣兵。更令人不安的是,她重新提拔吉斯家族,尤其重用洛林枢机主教,后者正是天主教阵营的首领。新教徒认为,敌人无疑已经联合起来,他们自然也要备战以为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