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见我们?”文彦博冷笑道,看了昌王赵颢一眼,一把甩开李宪,竟然直接闯进殿中。众大臣也紧紧跟着,闯了进去。李宪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是不知所措。他望了赵颢一眼,见赵颢面上露出惊惶之色,兼之满头大汗,心中灵机乍闪,猛然间明白,究竟为何文彦博等人会如此紧张!不由顿时暗骂自己糊涂,跺了跺脚,急忙跟着众人走了进去。赵颢却是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李宪到了赵顼寝宫之时,发现在赵顼已然被闹醒了,由高丽来的王贤妃与两个宫女搀着,坐在床头。文彦博等人一起齐跪在床前,文彦博以头顿地,老泪纵横的泣道:“陛下龙体欠安,岂可不知会两府,而拒两府于殿外,使中外疑惧?前唐之鉴,让人触目惊心。陛下岂得如此?昌王虽是兄弟,然当此非常之时,岂得不避嫌疑?李宪阉人,如何可以托以安危?王贤妃高丽人,安能于此时侍奉左右?臣请陛下,当请皇后前来侍奉;使诸亲王归藩邸;使两府旦夕问起居。如此方可安天下之心,防患于未然。”
赵顼在相国寺时便感不适,后来又吹了冷风,竟突然晕倒,此刻虽然醒转,但却依然是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虽吃了太医的一剂药,也不觉如何好转,正欲上床休息,哪里料得竟冲进一班大臣,个个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么大事来。正自奇怪,听了文彦博的话,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们小题大做,但见他如此情真惶惑之急态,终又忍住不说。
王贤妃与李宪听到文彦博直斥自己,丝毫不加掩饰,连忙也跪下来。李宪在宫中呆了三朝,王贤妃是在勾心斗角上丝毫不逊于任何一国的高丽王宫长大,自然一听,便知道文彦博话中之意。但文彦博既然是枢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朝中仅次于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语,他们又哪里又敢去分辩?李宪倒也罢了,王贤妃却毕竟是个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赵顼,博他欢心,并无半点他心,哪里经得起如此怀疑?一腔眼泪立时便到眼眶中,转了几转,只是勉强忍住,不敢教掉了出来。
只听赵顼有气无力的说道:“朕无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贤妃忠心耿耿,与大宋人无异,不必猜忌。李宪不过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两府旦夕入内问起居便好。”
文彦博此时见赵顼能说话,已经稍稍安心。又听吕惠卿说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措。臣请陛下准许,自今日起,两府都要有宰臣轮流夜宿禁中,以充宿卫,以备非常。”
赵顼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石越趋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负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诏。请陛下念着皇子尚幼,准许臣等入禁中宿卫。”
众大臣一齐叩首道:“请陛下恩准。”
“罢罢,那便如此。”赵顼无力的挥了挥手,与其说他同意了,不如说他实在没有力气与这些大臣们争执,“众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众人连忙叩头谢恩,这才轻轻退了出来。刚刚走到殿门之前,便见王韶与狄咏带着一班侍卫走了过来。石越见文彦博眼中有怀疑之色,忙说道:“刚与李宪争执,是下官请王副枢使去调侍卫。”
文彦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转身向吕惠卿说道:“今日老夫与相公一起宿卫。睿思殿的侍卫,暂时全由狄咏统管。相公以为如何?”
“一切全凭文公吩咐。”吕惠卿淡淡的说道。
他话音刚落,便见皇后的鸾驾亦向睿思殿过来。众人又连忙跪倒迎驾,向皇后坐在鸾驾之中,在殿前落了驾,然后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见着文彦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气,仓皇的脸色稍见镇定,这才走到文彦博跟前,柔声说道:“国家不幸,太皇太后与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劳烦诸位大人。文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赖。”
众人听到“太皇太后与皇帝欠安”这句话,稍稍放心的心顿时又全部被提了起来,文彦博又惊又疑,反问道:“太皇太后也凤体违和?”
向皇后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说道:“国家不幸。”一面走到石越身边,忽低声说道:“石参政,官家一直和哀家说卿家是忠臣。”
石越听到向皇后没头没尾的这句话,心中顿时一凛,沉声说道:“臣断不敢辜负陛下与圣人。”
向皇后微微点头,不再言语,缓缓走进睿思殿中。
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这场大病,非旦来得突然,病势更是超出想象的沉重。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后曹氏一直卧病在床,每日只能勉强吃一点东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过一日,开始时似是感染风寒的症状,低热一直不退,然后又添上了腹痛隐绵之症,一日间要腹泻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中夹赤白粘液,间或带血。六七日之后,已是面容憔悴,形体清臞,畏寒肢冷,口干唇红。太医们虽然开了各种方子,总是不见效用。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赵顼整个人,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宿卫睿思殿的宰执大臣们,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来。虽然禁止报纸报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报上却是要向天下官员通报的——在那些虚饰的美丽文辞之后所包涵的真实意义,所有的官员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每个人心中都无法回避一个念头:赵顼唯一的儿子赵佣,现在还没有满月!如果皇帝大行……唐康与秦观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经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石越虽然如日中天,但他深深的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赖于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幼君的话必然是太后垂帘;立长君则多半是昌王绪位,无论是哪样,对石越的改革,都会平添难以预料的变数。因此,石越一系的官员,比起旁人来,都更加关心赵顼的病情。免不得要四处求神拜佛,寻访名医。唐康出使高丽回国后,被授予枢密院侍卫司检详官之职。这几日之内,他可以说亲眼看到内廷当值侍卫的人数一班一班的增加,侍卫们保护的重点,不是太皇太后所在的慈寿宫,也不是皇帝住的睿思殿,而是朱贤妃与皇子赵佣所住的流杯殿。太皇太后在病中降了一道从所未有严厉的懿旨,命令御龙骨朵直两班侍卫,昼夜轮值,若有任何闪失,两班侍卫与流杯殿的太监、宫女,便全部赐死。而皇后,却在十二月十八日,托人从宫中赐了把一把扇子给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