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后慢慢走近他,还未言语,便听一道冰冷漠然的声音直刺过来:“滚!”
八年前的那个王府的落寞庶长子需得躬身谨慎为人,绝无可能有这等气势。
崔太后勾唇,她就知道,梁潇是没有那么容易疯的,他这样的人,自始至终活得比谁都清醒,都精明。
她不恼,放轻缓了声音:“你回过头,看看我是谁。”
梁潇的身体微僵,缄默良久,倒是没有再发怒,只是疏离道:“你走。”
崔太后拖曳着潞绸阔袖绕到他的身侧,眷眷端凝他的侧容,蓦然叹道:“辰景,我一直以为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我们该相互依靠,彼此信任的。姜姮算什么?小时候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候,姜姮又在哪里呢?”
梁潇身体紧绷,面部轮廓凌厉,如覆寒霜。
崔太后忆及往事,那张华艳的脸上罕见露出些许怅惘追思:“辰景,你十几岁的时候,我曾偷偷去看过你。那时我远远见到姜姮,我就不喜欢她。她跟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出身好,自小有人疼,把她养得烂漫天真,笑容明亮到刺眼。”
“凭什么?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她天生就要占尽好处?我们手中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一点点熬尽心血挣来的,赌上身家性命抢来的。她呢?你指望这样一个世家贵女能懂你,理解你,与你哀乐相通吗?”
她历来善蛊惑人心,在梁潇耳边娓娓而叙,以为轻易便能让他投入自己的怀抱,就像八年前,她以旧情相劝,最终劝得梁潇站在她这一边。
而后数年,两人并肩作战劈荆斩敌,他为她除祸患、平障碍,她把他一手捧上摄政王宝座,那样的日子多好,她能安枕无忧,高高在上享受卑微世人的恭拜。
崔太后想到这些,流露出的情更真挚了几分,将手轻轻抚上梁潇的手背,喟然叹息:“辰景,这世上只有我懂你,我是你的阿姐啊。”
阿姐。
这两个字曾是梁潇心中难以触动的伤痛。那窘迫孤冷的童年,挣扎在吴江河畔的旧日岁月,唯有阿姐给予了他温暖。
八年前与阿姐重逢时,他是欢喜的。
他们闭门说了许多体己话,各自倾诉这些年经历的困苦折磨,彼此抚慰,他一度以为重拾回亲情。
直到崔太后试探地向他提出,让他去刺探新政党的行迹和来往书信。
他如浸冰雪恍然惊醒,看着面前眉目柔善却暗蕴精明的阿姐,倍感失望。
梁潇没有出卖新政党,但新政党中某些败类却在事发后想要把他推出去替辰羡顶罪,他在大理寺天牢里受尽酷刑,父亲弃之不理,生死攸关之际,阿姐出现救了他。
那一夜阿姐把伤痕累累的他扶出天牢,夜风凛冽,幽月疏凉,阿姐将自己的大氅披到他身上,给了他这残忍尘世里仅余的一点温暖。
从那一夜起,他就暗下决心,不管阿姐变成了什么样,不管她想要的是什么,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替她夺来。
那是他生命至关重要的分界点,自那夜以后,他便走上了一条与从前全然不同的路。
他没有亲自参与对新政党的诬陷屠戮,但他事先知情却没有提醒,冷眼旁观他们一个个被逮捕、定罪、诛灭。
他将一颗曾经热过的心彻底封存,以冷漠面对这荒谬可笑的人间,不择手段往上爬,神挡杀神,佛挡弑佛,终于走到今天了。
看上去求仁得仁,可是他却感到了无边的厌倦,竟开始怀念起少年时的自己。
梁潇闭上眼,轻轻将崔太后的手甩落。
他的声音里含着深浓的疲惫:“当年诬陷我的人是林芝芝的父亲林苑,我在调查谢夫子的时候查到了一些边角料,原来这位林苑并不简单,名为新政党,暗地里却与崔家瓜葛万千,当年他伏诛,恐怕不单单是被污蔑获罪,更像是被灭口吧。”
崔太后的脸色骤变。
梁潇懒得回顾,凝着细棂窗格,道:“我不会再继续往下查了,请阿姐放心。”
崔太后一时语噎,警惕地觑看梁潇的神色,不敢再擅言。
梁潇觉得累了,烦了,终于冲她道:“你能不能离开这里?这是我和姮姮的地方,她不会喜欢有外人在的。”
崔太后恼怒,却不敢在他面前发作,拿他无法,只得转身要走。
她心里很沮丧,未曾依照设想动之以情,反倒被他将了一军,溃败千里。她想起代王梁祯也在玉钟山上,那孩子瞧上去有心眼极了,定然是要来笼络讨好梁潇的,却不知到时候梁潇会不会像对着她时那么冷硬心肠。
她不安,脚步微顿,有了些想法。
梁潇这般疯癫,不过是因丧妻之痛,不如就告诉他姜姮还活着,借此笼络他,让他乖乖听自己的话。
但这个念头尚未完善成形,就被崔太后给否定了。
且不论姜姮假死外逃,她是帮凶。就算梁潇不与自己计较,把姜姮找回来,那不是更麻烦?姜姮心向新政,对梁潇又有那般可怕的影响,若梁潇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到时候的局面只怕会比现在更糟。
起码如今的他濒临崩溃,总会有可乘之隙,让她伺机培养自己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