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刚开始当皇帝,一切都显得十分随意而随便。上朝时,大臣们要么是过去的同乡,要么是生死与共的患难战友,虽然各有其职,并有严格的君臣等级,但大多出身草莽,加之平时在一次嘻嘻哈哈惯了,也不讲什么礼仪,遇事常常吵嚷不休,在殿上饮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起哄胡闹,根本没有个正儿八经的样子。时间一长,刘邦就觉得大伙儿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总得想弄个法子约束一下才行。秦博士叔孙通摸准了他的心事,就不失时机地进言道:“大家这样胡闹,哪有半点皇家体统!我想得采取古礼和秦仪,制定一些新的制度才行。只要皇上发个话,我现在就马上召集鲁国的儒生和我的弟子们一起来商订施行。”刘邦听了,自然回道:“你不妨试一下吧,但不要把那些礼仪弄得太琐碎了,太繁琐我可受不了那些约束,最好是简单易行。”
叔孙通领命,马上召集一百多人开始认真地研究制定起来。方案形成后,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进行演习,等弄得差不多了,就请刘邦去观礼拍板。刘邦看了一遍,觉得不错,下令群臣仿习。公元前200年10月,长乐宫建成,群臣贺拜,礼仪正式施行。文武官员在谒者的引导下,严格按照等级高低一次次地走进殿门;宫中一声高亢的“趋”字响过,殿下数百郎中顿时夹侍阶陛两旁,文武官员分别站立两边,文官西向而立,武官东向而立;直到这时,皇帝刘邦才坐了乘辇出房,百官传呼警卫;所有官员站在原地,依照官职大小,一一诚惶诚恐地向皇帝朝拜奉贺。行礼后,就开始喝酒,百官全部低头而饮,没有一人胆敢大声喧哗。九次斟酒毕,谒者高唱一声“罢酒”,众官一一依次静静退出。
朝拜完毕,刘邦喜不自禁地说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当皇帝是多么的尊贵啊!”刘邦一高兴,就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从此以后,这一朝拜礼仪形成制度,刘邦也就天天享受皇帝的尊贵。
五
刘邦在马背上以法家的权、术、势为要旨夺取天下;他知道不能以打天下的那一套路子来治理国家,很快就从自己不读书鄙视儒生的立场转而重用儒生,他不仅采用了叔孙通制定的礼仪,还要陆贾著书论述秦朝失掉天下的教训及治国之道,开始重视《诗》、《书》,信奉儒家学说。
而这,也只有刘邦的权变通达、顺应时事才能做到。
刘邦的最后胜利,其直接获利者就是与他一同打天下的一帮由农民、无赖所组成的武人阶层,那些追随他的一批乡下佬摇身一变就成了俨乎其然的三公九卿。从积极的方面说,刘邦从一个布衣而为大圣皇帝,彻底结束了上古几千年的世卿世禄制度,开创了“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打破了人们的种族血统观念;从消极的角度而言,一批大老粗的武人当权,对民族的整体文化来说无异是一次大的倒退。长期连绵、残酷血腥的战争使得一批批精英人士首当其冲地成为斫杀、消灭的对象,那些能够逃过战争的幸存者,往往都是从身体到智慧的弱者,一次战争就是一次人种的倒退;而战争对历史文化的无情毁灭又是一次文明的倒退。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华民族每每经历一场浩大的战争,就得吞食一次民族整体素质大倒退的恶果。“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由此看来,汉初的黄老无为之治、与民休养生息很有必要。
刘邦在没当皇帝时倒不怎么想当,但一当了皇帝就上瘾了,生怕自己屁股坐不稳哪天被人给赶下台来。于是,他开始疑神疑鬼,总想着天下不少乱臣贼子想来颠覆他的宝座。他开始寻找失去项羽后的新的敌人,仍将以过去的坚韧将他们消灭。寻来找去,他发现最大的威胁全都来自那些具有独立势力的王侯。他们不仅拥有一块自己的地盘,可以在上面为所欲为地发号施令,还想将地位和封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只要稍不如意,他们还极有可能起兵谋反。项羽不就是因此而导致灭亡的命运了吗?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刘邦可不敢掉以轻心。“狡兔死,走狗烹。”于是,刘邦便寻找各种理由与借口,采用各种权谋与阴柔的手段,对昔日的有功之臣韩信、英布、彭越等异姓王一一剪除。
流氓皇帝的历史烙印(11)
消灭异姓王侯,于刘邦来说,内心的感情肯定相当复杂。本没有多大才能的他,正是凭借着这些有功之臣的鼎力相助才有今日的荣耀。可是,在只能共患难不能共享受的传统文化基因的驱使下,刘邦不得不向过去的功臣与恩人们举起了屠刀。为了坐稳那曾经并不想坐的皇帝宝座,他的心在颤抖,他不得不一个劲地为自己的无赖与忘恩寻找理由并极力开脱,很有可能,当那一颗颗头颅落地的刹那间,他一边抹泪一边念叨道:“为了成全我,我再一次谢谢你们了,我那可亲可爱的战友……”
内部的隐患一旦消除,刘邦的视点又转向外部了。现在的他,可不同于从前了,过去只想着自己一人怎样过得快活自在一些,现在可要想着刘姓家族、想着全国人民过得快活自在一些了。可北边的匈奴总是不让咱们汉人过得痛快自在,总是身跨战马来去如风地偷袭、侵扰、抢掠。
匈奴为中原之患,由来已久。《尚书》称为“蛮夷猾夏”,《诗经》说成“戎狄是膺”,《春秋》则载“有道守在四夷”。秦始皇曾倾力派蒙恬率兵三十万对付匈奴,并修万里长城以求将其拒之“门”外。秦朝之覆灭,在某种程度上与匈奴有着一定的联系。如果没有匈奴的侵扰,就不必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修筑长城,就不必大量征召民众服役戍边,也就不会有陈胜、吴广首先发难而成浩荡之势的农民起义;如果三十万大军没有进入遥远的北疆防守、征讨匈奴,而是及时地用于平叛,消灭各路义军肯定易如反掌。中国长期的边境之患,其实与皇家的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有着某种或隐或显的必然关联。
攘外必先安内。内部一统,刘邦决定将匈奴赶出中国地盘,并建立起汉朝对北部边界的控制。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刘邦抓住韩王信投降匈奴的机会,于公元前200年冬天,亲率一支三十万人马的大军发动了一场###匈奴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两军交锋,冒顿单于佯败而逃。刘邦紧追不舍,恨不得一口气立即吞掉匈奴,以发泄长期积淤着的屈辱与愤怒。结果贸然轻进,中了单于奸诈之计,致使骑兵与步兵分为两处,无法照应。刘邦只有驻扎平城白登山,等待步兵前来救援。步兵未能等到,冒顿突率三十多万精兵回师反戈,将刘邦紧紧包围,困于白登。刘邦组织兵力多次突围不成,穷途末路之际,只得使出惯用的“流氓”绝招,采取阴柔手法,暗中派人贿赂冒顿的王后阏氏。阏氏收了汉朝暗中送去的厚礼,就对冒顿说匈奴就是占领了汉地,也无法长期统治,最好的方式就是骚扰抢劫;与其损兵折将地进攻,不如放弃围困算了;这样做,也算是让汉人知晓匈奴的利害,让他们长长见识。冒顿对阏氏爱得不行,自然言听计从,就对汉军网开一面。刘邦被围困了七天七夜之久,这才率兵突围而出。
回到都城长安,刘邦认识自己能力有限,一时无法用军事方式解决匈奴问题。然后,他们又总是出其不意地前来侵扰,弄得你防不胜防,总得想点什么遏制的办法才是。有什么好法子呢?刘邦脑子三转两转,他那骨子里的流氓习性不觉使他想出了个“流氓”主意——采取“和亲”政策,与匈奴结成亲家。
公元前198年,刘邦派遣刘敬出使匈奴与冒顿议和,双方终于达成了和亲协议。
刘邦的和亲协议,其实是中华外交史上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
和亲协定包括四项条款, 其主要内容就是汉朝派送一名公主前往匈奴与单于结婚,每年多次向匈奴送去丝绸、稻米及其他食物的大量礼品。
协议的约束主要是针对中国方面的,又是送女人,又是送礼品,可匈奴却没有实质性的回报。后来也有汉臣提出匈奴应将太子送往中国作为人质的要求,可匈奴连理都不予理睬。
刘邦的原意,一是想通过“和亲”协定,改变匈奴单于的血统,下一代的匈奴单于继承者,不就是汉人的外甥吗?既有汉人的血液,必在骨子里亲近中国;二是改善与匈奴的关系,使其不再南下侵扰中华。
流氓皇帝的历史烙印(12)
然而,这都是刘邦的一厢情愿。匈奴从协议中得到了大量好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收敛了过去的抢掠行径;协议签订以后,冒顿更加小瞧中国了,他继续奉行扩张、蚕食中国领土的原则,对汉朝的态度越来越傲慢,对中国货物的欲望越来越难以满足。公元前192年,冒顿简直狂傲到了极点,他派使节送信给汉朝,提出了迎娶吕后的侮辱性要求。
双方的交往,只有建立在实力与武力的基础之上才有平等可言。对待邪恶,往往只有通过暴力的手段才能达到遏制与消灭的目的。
刘邦想出的“和亲”政策实质上是一种忍让、迁就、惧怕与退缩之策,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后任者却不得不无可奈何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继续施行。刘邦遗留下来的这一民族历史性问题着实让他的后代伤透了脑筋。
尽管历史无法假设, 我还是时常展开浪漫的翅膀想象不已:如果是项羽当上了皇帝,他的对外政策会是怎样?以他那能征惯战的勇武,肯定不会出现平城之围的屈辱与惨败,极有可能会长驱直入,将匈奴或斩尽杀绝,或赶到遥远的大漠深处;即使一时势弱,以他的贵族血性,断然不会想出“和 亲”之类的策略。中国传统的外交政策,也当是另一种全新的样式,而中华民族的融合与发展及朝代的更替、历史的走向都将随之而全部改观。
六
刘邦自当了皇帝,又翦灭了异姓诸王,过去的那种随遇而安、随缘而活不觉消失殆尽,自我意识日渐膨胀,就真的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以为自己是赤帝之子下凡有神灵附体神灵保佑,颇有一股子藐视天下、不可一世的味道了。然而,“白登之围”撕破了他那件“神化”的外衣之一角。他提兵亲征,本不无炫耀武力之意,心头也只想着凯旋而回。没想到被匈奴困在白登山怎么也突围不出,那个仗呀,打得真惨,敌人好几次迫近他都差点成为俘虏远押沙漠了;七日七夜,他提心吊胆,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回好觉;若不是买通阏氏,他现在还能回到都城长安稳稳地坐在宝座上吗?只要一回想,他都感到后怕不已。于是,刘邦再次从飘然的陶醉、从霓虹的云端回落现实。一旦回到现实,就想起了刚刚当上皇帝时与群臣的一段对话。他曾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是的,他并没有多么了不得的本事,只是会协调人际关系知人善用、有韧劲百折不挠,当然运气也相当地不错。一旦清醒,刘邦又开始注重眼前脚踏实地,讲求传统的实用主义,并将它游刃有余地加以运用。他抓住大好时光,充分地享受美好的人生。只要过去的流氓习性一露头,他就不加任何掩饰、无所顾忌、名正言顺地大耍一通。中国的皇帝,高高在上,全体人民仿佛就是为他一人而活,耍点小小的 “流氓”,可真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农民出身的他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与奢望,他很知足。
在对生命的挥霍与享受中,刘邦一天天地衰老了。特别是他一生中最为突出的好色之癖,有时想做也有了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味道。
白登之围六年之后,公元前195年,刘邦过了一段长期安稳而舒适的生活,内心那不安分的“流氓”因素又开始涌动起来。正在这时,黥布起兵谋反,刘邦一时心血来潮,全然忘了白登之围的困窘与危险,又要提兵亲征。在激烈的战斗中,他被一支突然飞射过来的流箭射中。当时并没把它当回事,可在返回途中却病倒了,一病就病得相当沉重。吕后赶紧找来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疗,良医诊断过后,刘邦问道:“你看我的病还能治好吗?”医生诚惶诚恐地回道:“能……能……”刘邦一瞧他那副畏畏缩缩、吞吞吐吐的样子就来气,不禁破口骂道:“我以一个布衣贫民的身份手提三尺利剑夺取天下,这难道不是天命吗?人的生死祸福、荣华富贵都是老天主宰,老天要我的命,就是神医扁鹊也无法医治;老天若是让我继续活下去,不用医药自然也会痊愈。”说完后就不肯治病,命人拿出五十斤黄金赐给良医让他走了。
流氓皇帝的历史烙印(13)
就内心深处而言,刘邦并不惧怕死亡。这辈子,他在死亡的边缘行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候的绝处逢生使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还活在人间。这辈子,从一个布衣、一个流氓而贵为天子,金钱、美女、荣誉……该得的似乎都得到了,该享的福全都享受了,还有什么值得遗憾与流连的呢?要说有的话,恐怕就是太子一事最让他烦心、让他担忧了。平心而论,吕后对他的霸王之业起过无可替代的积极作用,他对她也有感情。但是,女人年老自然色衰,色衰就会失宠。封为汉王那一年,刘邦在定陶遇见了他生平最为宠爱的戚夫人——就是那个被周昌撞见、一天到晚都恨不得抱在怀中的戚姬。他与戚夫人生了一个儿子刘如意,爱屋及乌,自然是欢喜得不行。而戚夫人也一天到晚地在刘邦耳边絮絮叨叨,希望他废掉现任太子刘盈改立刘如意。刘邦对刘盈的仁弱早就不满,也有废立之意。可是大臣们、特别是吕后极力反对,刘邦无法一意孤行,只好听从“民意”,退而求其次,立如意为赵王后。他对吕后的阴险与能耐、对皇位之争将会导致一种什么样的后果心里十分清楚,他似乎预见到了一旦他崩驾后,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儿子的悲惨结局。然而,他已病重在身,来日无多,加之吕后又一天到晚守候身旁,他无力改变、挽救戚夫人与刘如意的命运,只有无可奈何地听之任之了。
刘邦不肯医治,病是越来越沉重了。随从、部下们都知道皇上快不行了,吕后赶紧上前询问后事。临死前,刘邦虽然病疼难忍,但头脑相当清醒,他有条不紊地一一作答。此后好多年,汉朝的人事安排及有关方略都是按照他的临终遗嘱在执行、发展。
刘邦之死,与秦始皇、项羽也迥然有别。秦始皇一直怕死、忌讳死,不断地求仙寻药,他之大修陵墓其实是为了追求另一种永生,对这种刻意求生的表现,广大民众一直不以为然;项羽不怕死,但他自我结束生命的方式却不可取,古人认为父母所赐之头发肌肤都不能随意对待,何况高贵的生命呢?唯有刘邦的死亡最为普通老百姓所接受,生死有命,既不要怕死刻意求生,也不能寻死有意自残自戕,应以一种顺应自然的方式对待生命。
不唯其死,就是刘邦的生存、生活方式,也为广大民众所普遍接受、认同、认可。
刘邦最近人情,他不刻意拔高自己,不故弄玄虚故作姿态。他当了皇帝,可骨子里还是一介布衣、一个平民,大家觉得他最为亲切。如果以我们今日的“市民化”概念作为类比,那么他就是古代典型的“农民化”。中国是一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