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阖宫都掌了灯。临伊宫有宫婢取了火种将蜡烛一一点亮,霎时间整个宫殿亮如白昼,却平添几分暖黄的温柔。
内殿有人将用过的晚膳撤下,一片寂然。千筱伊净手漱口后坐到软榻上,命人取了绣绷来,白绢上一副鱼戏莲叶图已然初见其形。
地上却是跪着一个绯色衣裳的宫妃,不是茹容华又是谁?茹容华被她带回宫后就一直跪着,连晚膳都不曾用,如今身子虚软,双腿发麻,已见疲态。茹容华虽已不济,倒也不求饶,只径自垂泪,姿态娇弱。她酷似千筱伊,一张面容本就生得极美。如今一袭绯衣襦裙,本有五分像,现下倒是像足了七分。
千筱伊又细细绣了半盏茶时间,便见茹容华身子一软,侧身瘫倒在地。
“茹容华这是怎么了?”千筱伊口中虽问,神态动作却是淡淡的,手下也不停,只道:“描云,扶茹小主起来重新跪着。”
茹容华怒极,眼中泪水还扑棱棱直往下掉,口中却是激烈道:“皇后娘娘何苦辱我至此,若是有什么不好,娘娘名言就是,我虽不济,却也是知道是非的人。”
千筱伊冷笑一声:“便是要辱你至此,你又能奈我何?你辱姝婉仪,无非是因着比她高了那几个位份。我现下辱你,不过是因着我是这中宫之主,皇上封的皇后娘娘。林思脂,踩着旁人的肩膀往上爬,是你的依仗也是你的软肋。”
“嫔妾不知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茹容华眸色怨恨,“皇后娘娘不过是要护着自己的妹妹,嫔妾无话可说。”
“姝婉仪是我的妹妹,你也是!”千筱伊一个眼刀扫过去,“你们争什么斗什么,我不管。只一样,不许你们窝里斗!你如今是越发长进了,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都不懂?身为从四品容华,是不可着绯色衣裳的。茹容华,你今日第一天进宫吗?!”
茹容华细细一听方才回过味来,知道皇后娘娘这是给她一个台阶下,也知道皇后娘娘仍旧是看重自己的。她是何等会看眼色的人?当下便重重叩了几个首,抽泣着道:“皇后娘娘恕罪,是嫔妾一时糊涂,嫔妾知错了。”
千筱伊放下绣绷喝了口茶,再抬头仍旧是和颜悦色的模样。“你是我的妹妹,后宫中人心叵测,我总不会害了你。如今这一番,是教你,也是救你。你要明白,在这里活不容易,死却是简单。”
“嫔妾知道了,嫔妾不会再犯了,谢皇后娘娘指点嫔妾。”茹容华顺着杆子就往下爬。
“知错了就是了,这衣裳……”千筱伊眼中滑过一抹嘲笑,“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你瞧着凤冠光彩夺目,也要你有那个命戴。”说着,千筱伊便整了整衣裳,朝描云道:“扶茹小主起来坐着,添香,传饭。”
茹容华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坐到她对面还愣愣的,“皇后娘娘……”
摆手示意她莫再多言,千筱伊微笑道:“方才让下头人给你
备好了饭菜,妹妹用过再回去罢。”
描云夹了一筷子黄金虾给茹容华,也笑道:“茹小主可别对皇后娘娘心存怨怼,娘娘这是为小主好呢。都是姊妹,互相争斗总是不好。小主如今乃是新进来的,又这样得皇上的心意,自然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难免失了分寸。如今皇后娘娘教导小主,乃是小主的福气呢。”
茹容华露出一个笑来,谦声道:“描云姑娘说的是,这是我的福气,不敢说什么怨怼。”
千筱伊看了她一会子,转头望向窗外。窗外轻轻地飘起了雨丝,挂着的灯笼发出暖黄的光。在灯光下,细细斜斜的雨丝美得很像天幕下的珠帘。她面对着这难得的好夜色,笑逐颜开。
这一笑如梨花盛绽,桃花怒放,美到倾城。
赫连宇站在殿门口,一时竟然默然。自从弑宫那一日,他已然许久不曾见到她这样开心的笑颜。仿佛能驱散心里的阴霾,美好如夏季水面上的莲。她是自己深深爱着的女子啊,想到遐洉国那一道和亲书,他心内有千丝万缕地疼痛纠缠上来,那么紧那么紧,缠住了他。像是坠、落到深渊里,却又层层水草缠绕上来。
温柔,又致命。
“皇上……”
赫连宇抬手示意他住口,却已经迟了。千筱伊清晰听见那声皇上,敛去笑意便回头望他。清清冷冷的一双眼,仿佛有重重寒霜,奔腾而来。
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却不悦而同将目光移开。有些话他们从未对彼此说过,也再也不可能说出口。
——白玉,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这样爱你。但是我又已经不能再爱你。所以我要离开,要你成为这个时代,最圣明无污点的帝王。
——伊伊,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这样爱你。但是我给你的爱,已经不再纯粹,你也已经不屑。所以我把这份爱埋藏,不打扰是最后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