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战(5)
伤兵们都蔫了,就有人安慰赵平原说:“说不定是最近仗打得太狠,过些日子就有大洋发下来了。。。。。。”末了又加了句,“团的人知道你是爷们就行。”
赵平原什么也没说,只扳着指头算钱。
对于这个113团受到的待遇,来自第5军的医护员私底下议论很多,同情者占了绝大多数。当兵打仗本来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再不给赏钱,连抚恤金也没,那不是把人当傻子吗?乔小颖冷眼旁观了一段时间,见那个刺头兵比任何人都更关注发赏相关的小道消息,不免有点鄙夷,在护理过程中仍然当对方是个死人,手脚要多重有多重。
卡萨虽说是个弹丸之地,但和曼德勒、米内瓦均有铁路、公路相通,属缅北与缅中之间的交通枢纽,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自从113团入驻布防,这一带缅甸居民逃的逃,散的散,都知道战事将至,早早就溜之大吉。只有一小批华侨留了下来,张罗着为远征军送粮送物,出力协防。为首乡绅叫做罗金龙的,见到团长刘放吾时眼圈都红了,连声说咱天朝上国百年来头一次往境外派兵,这次就算豁出老命也要帮着干小鬼子一个天翻地覆哭爹叫娘。
刘放吾深知即将迎来的将是场什么样的战斗,直言相劝侨民先行撤离。好说歹说,罗金龙才转着玉扳指,勉强点了头,但还是留下十几名青壮年帮忙,其中就有他的一双儿女。
国人情切,刘放吾只能答应这些华侨到医院帮手——战斗一旦打响,重伤员和医护队将最先撤走,华侨们随同行动,生命安全也无形中有所保障。
罗家兄妹三四十岁年纪,哥哥叫罗虎,妹妹叫罗妙曼,干起活来都是快手快脚干净利落,护理起伤兵又不嫌脏累,来不久就跟医护员们打成了一片。这天中午,罗妙曼跟小乔护士在院子里晾床单,两人一边做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阳光正洒在院落,把一切都染得鲜活而美好。见小乔护士嫣红的脸蛋上汗珠似露,一身白大褂也掩不住如柳的腰肢,罗妙曼不由笑着说:“老啦老啦,看到你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妹子哪里人啊?啧啧,皮肤嫩成那样,掐一下都能出水似的,我要是男人啊,看到你就走不动路啦!”
“苏州,大姐你呢?”乔小颖也很喜欢这个热心的女华侨,听她说得露骨,微觉羞涩。
“苏州人?难怪难怪,光是听你说话,姐姐我的骨头都快酥了。我老家是南京的,来这边都好多年,你看看,现在人都黑成了炭,连家乡话都不怎么会说了。还好这个团都是湖南佬,要不然遇上同乡,肯定是要被笑话的。”罗妙曼抖开床单,两个硕大的*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缅甸老百姓都以为我们帮着英国人来害他们,还好有华侨帮忙。”乔小颖由衷地说。
“亲不亲家乡人,这还有什么说的。。。。。。哎呦,小伙子,对不住啊!”罗妙曼不小心把床单甩到一名正在晃悠的伤兵脸上,连忙道歉。
赵平原还没说话,却被小乔护士狠狠瞪了一眼,“他自己眼神不好使,看到我们做事还过来,怪谁?”
“二五郎当。”赵平原回敬。
两个女人都是一呆,显然没听懂,赵平原龇牙笑笑,对乔小颖做个鬼脸,抢在对方没发火之前脚底抹了油。
总算露面的老猫应该是刚从哪个工事里爬出来的,一头一身的土,远远看上去就像只脏兮兮的马猴。看到赵平原后,这矮小精瘦的汉子也不说话,就歪了歪脑袋,示意对方跟自己走。几个没在睡觉的伤兵都来了精神头,互相挤眉弄眼——这些老油子早知道如今的赵平原再也跟炊事班没啥关系了,为了这个,张跛子还抬过杠发过火,说他们没事尽嚼蛆。
第三章 暗战(6)
出乎意料的是赵平原拒绝了出院,理由很简单,身体还没养好,不能动,一动就头晕。老猫看了他半天,笑笑,扭头走了。看热闹的伤兵都有些不懂,在113团,能进尖刀连本身就代表着莫大的荣耀,更何况是老猫这块金字招牌亲自来点将?愕然之余,却没人注意到张跛子得意洋洋的麻脸。
战斗就像大姑娘的月事,要么不来,一来就见血。
第二天下午,113团部属在伊江东岸警戒搜索,与敌军第55师团先遣部队交火,后撤回西岸,全团进入防御阵地,严阵以待。入夜后,敌军在猛烈炮火掩护下组织了大规模部队强渡,汽艇、船只、木筏不计其数,部分滩头阵地一度被敌军占领,战况极为惨烈。
医护队和伤员早就撤离到了十几里以外的安全区域,在一座寺庙里容身。缅甸佛教昌盛,这庙虽然不大,但平时香火甚旺,佛塔修得金碧辉煌气态非凡。由于前线吃紧的缘故,刘放吾就只调来了一个排随行警戒。几个比丘在部队进门时还摸不清状况,叫嚷着让脱鞋,被性子莽撞的士兵举起枪托一吓,都作鸟兽散了。
以罗家兄妹为首的那些华侨来来回回,多次抬着担架转移伤员,天一黑就在院里疲惫不堪地睡了,就连那些近在耳边的隆隆炮声也没法吵醒他们。庙里的住持只肯让出两间偏殿供伤员休息,还说是看在佛祖慈悲为怀的份上,只不过就连乔小颖都知道,他根本是看在枪杆子的份上。
半夜的例行巡床轮到乔小颖,尽管她已经累得连喉咙都开始发哑,但还是强打起了精神。两间偏殿都被伤兵挤满,地铺一个挨着一个,几乎连落脚的空都没有。藉着庙里的烛火,乔小颖尽可能小心地移着脚步,在查到那个叫高大壮的伤兵时,俯低了身体。
高大壮的断腿引发了败血症,肿得像水桶,从战场下来后持续低烧,没有脱离过昏迷,是全体伤员中情况最不乐观的一个。乔小颖给他量完体温,又测过脉搏,忽然发现再过去半排位置,有个铺位空着。
那是赵平原硬挤到的铺位,其他伤员只要还能动弹的,都主动要求去外面睡,把屋子让给弟兄。这家伙却恬不知耻地嚷嚷着身上的伤口不能见风,见了风就得完蛋,乔小颖当时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脸皮能厚到这种境界,恐怕鬼子的刺刀也戳不穿了。
现在他恐怕是知道要巡床了,才故意躲起来的吧?乔小颖不由撇了撇嘴角,一个快好的人还死乞白赖地不上前线去,跟伤号们混在一起,真不知道算是哪门子英雄。
她是走出偏殿大门后,才听见那阵古怪响动的,有点像谁在呕吐。
院子里的伤兵都在沉睡,鼾声此起彼伏。华侨们的地铺却不见人,寺庙的正门虚掩着,哨兵应该在的位置空空荡荡。
推开门,陈朽木轴发出微响,一排迸发的炮火从伊江西岸腾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在这片凄红的光亮之中,乔小颖赫然看见几米以外,那个总是笑呵呵的华侨大哥罗虎,正倒在地上抽搐得像条沾了盐的蛞蝓。大股大股的血泉正从他被割断的喉管中直喷出来,胸腔发出的悲鸣到喉头便戛然而止,变成一连串诡异的“咕咕”声。
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还倒着几具华侨的尸体,满地血泊悄然无息地扩散着,比夜的颜色更黑更深。
乔小颖全身的寒毛根根倒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一下子攥紧了带着塑料套的吗啡注射器,刚想要叫喊示警,却被身后伸来的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嘴。与此同时,寺庙中一声兽吼般凄厉的哀嚎已传来。
第三章 暗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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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妙曼”——蒲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得恶心,如今却不得不接受它成为自己的新称呼,对着每个喊出它的人微笑。
作为一个在掸邦果敢地区生活了多年的缅甸人,华语早已成为了蒲姬的第二语言。对全缅甸而言,果敢华人所缔造的国中国无疑是招牌式的独一无二,蒲姬还记得当年在那块土地上,抱成团的果敢华人甚至连缅族土司的私有武装也干翻过,为的只是争夺浇灌农田的水源。
蒲姬从没喜欢过这个民族,尽管他们勤劳踏实的一面,历来令缅甸百姓自叹不如。自从中国远征军踏进缅甸境内,跟英国殖民者变成了同盟,被威胁被侵略的感觉更是无数倍地尖锐起来,像根刺入尊严里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