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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第2页)

李觉听罢,豪情大发,和副教授辩论起来。副教授也精神倍长,本来只说一个观点半句话的,竞然从一衍化为三,三三衍化为九,滔滔不绝了。两人谈得痛快淋漓,我只干瞧着,一点也听不懂。但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副教授说着说着,就在李觉床上坐下了,李觉也随之坐下,两人又说。蓦然,李觉在一句话讲到半截处不作声了,死盯住副教授,“我什么时候请你进来的?”

“我、我,这个……自己来的。”

“请你出去!”李觉手指着门外,和刚才模样判若水火。

副教授脸色由红变青,镇定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大惊;李觉怎么啦?他们谈得那么亲切,横空劈了一刀似的,立刻就崩,从交谈中没有任何迹象,他好像瞬间变了个人。

李觉盯着我,追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你说!”

……李言之入神地倾听着,不时唏嘘喟叹,我看出他颇感动,并且因为感动而身体舒服些了。他脸上的神采,是那种介入了使自己醉心的工作才可能有的神采。他的左手也不再微微颤抖,而过去,那只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抖个不停。他说过:那只手臂能把他整个人从梦中抖醒过来。现在,他跟一汪静水卧在水潭里那么从容,微微放光,生机盎然。

由于我如此动情地述说,渐渐地我对这个倾听我诉说的人,也充满亲情了。原先,是他要我回忆。但我讲到半截,性质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为他而说,而是我自己要倾诉,我被自己的意念燃烧了。燃烧得如此猛烈而痛快!我真没有想到,压抑太久的东西,一旦奔涌出来,竞能将人拽那么远。这是不是表明:某种不可思议的势头一直埋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像埋藏火那样。当它听到另一个火种的呼唤时才啸然而

出,几乎把我们身心冲裂掉。啊,我忽然想到,此刻,我对李言之的情感,竞仿佛是我当年对兰兰的温情。他们一个是垂危老人,一个是如花般少女,截然不同的对象居然都能够唤起我那样清新的爱。也许,这都是由于我们身心受损太过的缘故吧。当年,兰兰患有重病;今天,李言之面临死亡……难道,爱与被爱,竟是人类持有的呼救与拯救?!

我确信,李言之就是当年的李觉!

尽管时光已逝去三十多年,尽管他已改掉名字,尽管容颜全非恍若两世……但“李觉”只要在世上一露头我就能朝他奔涌而去。我能够凭借一股独特的气息嗅到他。

李言之说;“你的少年时代与人不同,身心方面受过那么多创伤,只要顶住了,就能使人受益无限,炼出一些不平凡的素质。天之骄子在少年嘛,你有一个值得自豪的少年时代。那个李觉,怪人哪异人哪。他对你的启蒙方式有巨大风险,要么造就你,要么段掉你。我熟悉那类人,也欣赏那类人。他呀,一大堆灵感都会叫人拾了去,自己做不出一桩事。他那种人天生就不是做事的人,是编织幻想的人,是个终日拈弄诗意而又不写诗的人。他每一个灵感哪意念哪,在正常人看来都带有了不得的异见,沾上一点就大受启发,别人拿去就能闹出大动静来,偏他自己不行。他是满得溢出来了,像棵挂满果子的苹果树,非叫人摘掉几个才舒服。哈哈哈……我说得对不对?”

我点点头,掩饰着深深的失望。李言之是用科研语言在和我说话。这语言虽然准确,但距我的心境太遥远了,远得近乎于失真,近乎于虚假。

李言之伸出一根手指制止我出声,自己歇息了片刻,然后又说:“至于你么,你是人才呵,你的才华太过于锋利。你是一把窝藏在别人裤兜里的锥子,怎么讲?第一,非出头不可。第二,出头就要伤人。你到所里来工作以后,我仔细看过你写的全部论文,乖乖,简直是我青年时候的翻版么,一个选题就是一个伤口,一个选题就足以把全室研究员捆进去还填不满,哈哈哈……兼有深不见底和大气磅礴双重特性。我对你很有兴趣,很有兴趣。我老在想呀,此人的异禀是从哪儿来的?现在我多少明白了,你少年时代受过创伤。你把那个那个……叫李觉吧?对了,李觉的风味带进来了。你的心灵被他狠狠地冲撞过,呈现着畸形开放状态,像这朵玫瑰花一样,开得这样暴烈。它之所以如此,是由于那花匠刀剪相向的缘故。我们看它是美,它自己则是疼!你疼么?哈哈哈……”

李言之仿佛没有意识到:我是把他当作李觉来相认的。否则,他就是在公开地轻蔑我。我耐心等他笑罢,说:“能不能请您不再笑了?或者非笑不可的时候,请给我打个招呼,让我出去后你再笑?……那时候我非常孤独,又身思重病。我们贫乏到了把毛选四卷当小说看的程度。和兰兰的纯情之恋,又给我带来了那么大的污辱。我们给恐惧逼得走投无路了,医院里到处是死亡气息,我们都快要给这气息熏呆掉了。要知道,我们在很稚嫩的年龄时就被掐进那气息里了,接受治疗的是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心几乎成了一块腌肉!只有在李觉那里,我才感到安全,感到欢乐,还感到放肆。我们多久不曾放肆过了呀,快成了一株盆栽植物!我根本不是为了增长知识才华什么的,才去听讲学习。李觉也根本不是为了培养我教育我才天天讲授,不!我们都是由于恐惧、由于孤独、由于空虚才投靠到一起。您今天也许可以用审美眼光看待这一切,也许这样看十分精确,也许从中还能提炼出什么选题出来。但是对我们来说,我停顿了一下,盯着他低声道,“是二十年前污辱的继续。”

“对不起。”李言之咕噜着,“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我快要死了,就有了胡言乱语的权利。要是不得病,我想我不会这么坏。唉,平生正经如一,到头来才觉得欠自己太多。”

我有点心酸,这位老人样样都看得太清楚了。即使想用手遮住双眼,他也能透过自己手掌看出去。“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李觉的消息,真想见见他。但我一直没找到他,天南海北的,谁知道他飘逸何方呢?而且,此事想多了反而有点怕相见。我这人理想色彩太重,见了面也许会对他失望,还不如就将他作为一段回忆搁在心里。你说呢?”

“我不同意。如有可能,当然是见面好。”李言之断然道。

“真的么?”

李言之奇怪地看我一眼,“当然是真的。”

“好吧,你就是当年的李觉!”我说出这句话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激动,这和我几十年来所预期的情境相去甚远。我平静得很,自信得根,就跟把自己的脚插进自己鞋里那样,轻松得近乎于无意为之。

“你的容貌变化太大,你改了名字.要不是你问我当年的事,我绝对认不出你来。”

李言之摇摇头,同情地道:“真抱歉,我不是李觉。刚才,我已料到你以为我就是李觉,但我确实不是他。你寻找他寻找得太久了,已经形成欲罢不能的潜意识。所以你看见我就觉得像。我理解你,连我自己也觉得挺像他。”

我顿时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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