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炎阳号战列巡洋舰上,已经是20天以后的事了——要知道,标的7上的一天可足足有35个小时。
一开始,我还有些纠结要怎么向空降连的那帮武夫解释解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回来,而且模样还这么惨。但事实上,他们更关心我有没有弄坏他们的宝贝机甲,也许是杰已经警告过他们“不该问的别问”。
至于杰本人,她始终不愿透露为什么明明派了个查尔斯少尉去参加老陈的科考队,却在一开始故意隐瞒,只是不耐烦地告诉我“无可奉告”,这让我想起了关于公司军事部门机密任务的各种传闻,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公司内部派系斗争之类的故事,也早已不是秘密了,每每在有利可图的局面出现时,心怀鬼胎的股东经理们就开始蠢蠢欲动。这多半就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劣根性吧?打着反法西斯的旗号在银河系内进行军国主义统治,打着自由民主的旗号摧毁其他种族的自由民主……如果说西帝文明的毁灭是因为遇上了不可战胜的对手,那么人类文明的毁灭,一定会是缘于自身的虚伪与贪婪。
可能也正因如此,像我这样从根本上屏蔽了心理缺陷的合成人,才会这么快就被世人所接受吧?虽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的时候确实太够友好。
总而言之,既然杰拒绝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也理所当然地拒绝向杰做任何汇报。作为“特别行动小组”的队长,我只对公司相关部门的领导负责——也就是莫甘娜主任。杰显然是看不惯我的态度,故意拖延了整整一天才批准我使用营地里的量子通信器。
看到我装着应急用机械义肢、小半张脸打着补丁的模样时,主任多半是自以为猜到了结果。但当我问出“你为什么会只派我一人去执行任务”这个问题时,投影仪中,她的嘴角明显是抽搐了一下。我理解这种难以言表的失态——这是由回忆和逻辑之间的矛盾所带来的违和感,同时也是不可战胜者确实存在的证据。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可能根本就更不愿相信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
说着,我从胃里吐出了盖伦的灵核——害怕被空降连的人抢去了也好,害怕被自己的不慎弄丢了也好,我只能想到这个保存它的办法。
接下来的15天,我被小心地软禁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单人营房中,虽然只有确实很糟糕的罐装食品相伴,但空降连的那帮大兵对我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不是简单的尊敬或者崇拜,眉目之间,还带有想要刻意隐瞒着的畏惧。这些混蛋,一定是偷听了我和莫甘娜的通信。
想必主任那边也不可能一下子接受我的全部说辞,但整整10天的沉默也着实令人有些不安。通常公司内部的会议不会超过40个小时,就算要去和企业联盟开星际会议,300个小时肯定也是够了的。不过想想看,我的发现几乎颠覆了整个宇宙史,恐怕足够好些人研究上一辈子了,开个十几天的会压根儿不算什么。
前提是,如果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没有被当成是某种妄想的话。
到了接我回战舰的时候,似乎半艘船的水兵都被派了过来——左边是急急吼吼、推推搡搡想要赶紧回家的空降连,右边是如临大敌、穿得好像生化灾难大爆发似的海军,中间则是被套在合金休眠舱内的我……真是个无比滑稽的场面。
回到公司总部,又是一阵预料之中的检疫和心理质询,甚至请来了雷曼公司技术部的负责人,就差没把我拆成零件一个一个检查了。
测试的最终结果让包括莫甘娜主任在内的所有公司高层都惴惴不安——不是因为我在说谎,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我说的全部是实话。
科学家们根本无法解析盖伦的灵核,但在那看似毫无章法的乱码丛林中,找到了某种被人为排列过的痕迹,那并不是以我们所熟知的任何编程方式组织出的计算机语言。不,根本就不是什么计算机语言,说得玄乎些,那应该就是信息的某种真面目了吧?也许真的只有到了遥远的未来,人类掌握了信息的秘密时,这灵核中的一切——所谓西帝人全部的历史,才会真相大白吧?只不过到了那时候,还会有人记得我吗?或许,就和那些已经被不可战胜者吞噬的队友,那些我已经叫不出名字的勇者一样,我的命运,也只能是在亿万年的时光中被人彻底遗忘吧?
在所有测试结束之后,我被公司的高层叫作“遗迹归来者”,他们还特地为我的事迹成立了一个独立调查部门。与想象中从囚犯变成英雄的情节截然相反,我被公司雪藏了起来——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做法,灵核中的内容也好,我在标的7遗迹的经历也好,一旦被公众得知,必将会引起轩然大波,本来就甚嚣尘上的末日神论也多半会借此大造声势,招摇撞骗。为了让普通百姓更好地过普通的日子,很有必要让他们继续保持着普通的无知——千百代人来,这已经是统治者们屡试不爽的绝技。
至于盖伦的遗产——西帝人与不可战胜者之间的恩怨情仇,变成了最高机密,别说是我,连边境业务部的总监也无权调阅。而那个有西帝人遗迹存在的标的7,也被巧妙地从星图、媒体和新闻中完全抹去,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星际传说……在第三次借贷风波爆发之后,边境星区的不动产市场彻底崩盘,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标的7,毕竟,与一颗遥远的贫瘠星球相比,眼前的经济危机显然更引人关注。
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到了应得的待遇——5年后,我从半软禁的状态中脱身,获得了完整的人权,还成了公司文化推广科的副主任,虽然这只是一个从字面意义上看就被架空了的虚衔,但好歹离开了辛苦而疲惫的第一线,过上了安稳而无趣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并不出名的行星上一个并不出名的小景区,我遇上了一位黑发黑眸的男子——我们公司有不少这种相貌的年轻人,但不知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相见,我却确信他与他们都不一样。
“帅哥,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有吗?”男子皱着眉头,把玩着手腕上的念珠。
“有的,你叫什么名字?”
“赵信,”他爽朗地笑着,“你呢?”
我和赵信结婚的时候,莫甘娜主任参加了婚礼,她很谨慎地选择了祝贺用的词语,并没有说“早生贵子”。但实际上,我这一代的男性合成人拥有两套完整的生育系统,所以即便对方是男性,仍然能够完成为人类繁衍后代、填满整个银河系的神圣或是说无聊使命。
仅仅第二年开春,我的女儿就降生了,由于合成人的基因俘获性极差,她长得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不光相貌,头发和眼睛也都是纯粹的乌黑,正是我所希望的颜色。
“你准备给她起什么名字?”
赵信抱起女儿,不假思索地答复道:“叫尼雅吧,姓氏就用你们公司的好了。”
“尼……尼雅?!”我心头莫名一紧。
“怎么啦?”我的丈夫耸耸肩,笑道,“这名儿不是很普通吗?光考克斯星就有十几万叫尼雅的女孩子,现在连德美尔人里都有叫这个的呢。”
“不,没什么,我觉得挺好的,真的。”我伸手捅了捅女儿的粉脸,她憨憨地笑了起来。
“你好啊,丫头。”
我相信,万物皆有因果,你也是这样想的吧,尼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