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成为御前侍墨的事,是在几日后才被内外知晓的。
圣意难测,一时间,众人也不知是该艳羡楚珩此后便擢升御前的好运气,还是该同情陛下此举乃是故意将楚珩留在身边磋磨解气。
答案很快便揭晓,没过几日敬诚殿又有传言,说陛下如何迁怒身边新上任的御前侍墨。就连龙潜时便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敬诚殿掌殿高公公都说,以前还从没见过陛下如此苛责过哪个人。
楚珩在御前一待就是一整天,每次散值回来,也从未跟人提起过他在御前的境况,讳莫如深的样子更像是坐实了他水深火热的凄惨境遇。
大家都很清楚,不管以后如何,至少陛下气消之前,楚珩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悬在他头上的那二十杖,只等着日后陛下磋磨之心淡了,再一齐落下来便是。
宫里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有,同情怜悯的也有。但不管外面如何传,旁人如何想,楚珩在御前的日子其实过得其实挺舒服的,虽然不像之前他在武英殿看大门时那般闲散,但和“难熬”两个字绝对扯不上边。
除了他来御前的第一日,陛下稍稍让他跪了一会儿,此后数日,楚珩算是切身体会了一番同僚们口中所称的“陛下的宽纵”。
他头回来御前,以前又在漓山逍遥世外,对九州政局所知甚少,但陛下却很有耐心。
先是让他看众臣谢恩拜贺的折子,一连十来日下来,朝中的大臣姓甚名谁官居何职倒是留了个印象。又在朝臣面圣奏事的时候,让他同天子影卫一起,在一旁提笔记录奏议要点,以熟悉朝中政事。
不过他还不大一样,他写的东西,只待朝臣面圣禀奏毕、影卫等人一告退,便要立刻呈陛下御览,若是偷懒敷衍或者不能让陛下满意,当场就要受罚。以至于如今陛下只要一拾起御案上那支未开锋的毛笔,楚珩心里便开始发怵。
今日亦是如此。
凌烨手里拿着楚珩写的奏议录,一行一行地看过去,好半天也不置可否。
楚珩站在御案一侧,见陛下目光淡淡地瞥过来,当即预感事态不妙,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等这错误的一步迈出,他才察觉不对,悄悄抬眸打量一眼陛下的神色,见他目光早已落回奏议录上,立刻又不动声色地走回来站至原处。
楚珩这厢正暗自庆幸着没被抓着,就听陛下忽而沉声道:“楚珩——”
“臣在。”楚珩心里敲起小鼓,立刻打起十二分的警觉。
凌烨目光依旧落在楚珩写的奏议录上,一只手屈指轻轻在身前书案上叩了几下,缓声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楚珩心里咯噔一声,支支吾吾没有吭声。
凌烨扯了扯嘴角,忽然伸手朝笔架的方向摸去。
楚珩见状顿感不妙,慌不择言道:“陛下,手心还疼着,别打了好不好?”
“疼?”凌烨碰到笔架的手丝毫不作停顿,拈起一支朱笔,饱蘸朱砂墨后在奏议录上落下了几处朱批。他提着笔向楚珩睨去:“从你来御前到现在朕打过你几次?你是怎么疼的,手伸出来朕瞧瞧。”
楚珩连忙将手背在身后,心虚地错开陛下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吞吞吐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狡辩。
凌烨知他不过是察言观色见自己神情冷凝,便以为是奏议录写的不好,怕自己会动笔责罚,提前求饶罢了。只要能不挨打,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也不知这性子是怎么长成的,凌烨心里觉得好笑,将素纸递给楚珩,似笑非笑道:“不错,较前些时候条理清晰许多。”
楚珩松了口气,接过奏议录,小声道:“臣有好好记了……”
凌烨“嗯”了一声,在御案后坐了下来。
时已至冬月,帝都转寒。楚珩今日换了身冬衣,依旧是天子近卫的服制,白底织金的袍子,衣边上镶绣着赤色的祥云纹,同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比旁人多出几分霞姿月韵。
他垂首站在御案边上,正凝神细看奏议录上的御笔朱批,从窗棂漏进来的暖光斜斜扫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精致的眉眼。
奏议录上凡是朱笔点过的地方,陛下都在旁边批了红,将他的疏漏之处尽皆补全,落笔格外耐心细致。
楚珩一一认真看过,捏紧手中素纸,抬眼偷偷朝陛下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没能收回来,一抬眸才发现陛下竟也在看他。冷峻的眉眼在天光映照下柔软了线条轮廓,陛下面容沉静,眉宇间看不出喜怒,只有唇边衔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在楚珩抬头的一霎那,一闪而逝,隐入沉静如水的神情里。
楚珩微微一怔,还是在陛下眼底深处捕捉到了那缕不易察觉的浅笑。
他低下头看了看奏议录上耐心详尽的朱色笔墨,顿觉传言所说的天子处政喜静,与他这些时日在御前的境况其实相悖,不由开口问道:“陛下之前为何一直不曾擢选御前侍墨?”
他说完才惊觉这话唐突至极,甚至有窥测圣意之嫌,连忙低头道:“臣失言。”
凌烨却并不在意,只轻描淡写道:“从前太后掌政,身边都是太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