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逢六,楚珩休沐。
说来也巧,他九月拜入武英殿,通过礼仪文课的考核后,自十月中旬正式任职时,其实就已经安排了每月的例行休沐。
只是十月十六那日他被陛下谕旨点入御前,随后几天他自觉奏议录写得甚为生疏,廿六日正巧赶上御前议政,他便继续留在了敬诚殿。
一拖二拖的,直到冬月初六,楚珩才头回出宫休沐。
出宫前一日,初五傍晚,楚珩下了值刚走到武英殿,忽而想起从敬诚殿回来的时候,并未和陛下提起他明日休沐不来御前的事。
他略犹豫了一下,忆及今日在暖阁里那个意外的拥抱和那声悦耳的轻笑,还是决定转身折返,去和陛下说一声。
武英殿位处宫城西侧,从这里到敬诚殿,约有两刻钟的脚程。
彼时敬诚殿内,御前却并不只有皇帝一人,楚珩走后不久,就有个人前来面圣。
已是日入时分,这人的到来让外殿值守的侍卫纷纷吃了一惊——却不是因为他过来面圣的时辰晚,而是因着这个人本身。
凌烨正在书房里闲坐着品茶,听宫人通传苏朗请见,脸上亦是露出意外之色,立时命宣。
苏朗进来行礼请安,凌烨连声叫起,抬眸示意他坐,语带笑意:“不是说月中才回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苏朗起身到另一边坐下,格外熟稔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笑道:“这不是听说帝都最近出了件新鲜事么,就赶着回来了。”
凌烨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什么新鲜事?”
苏朗清俊的眸子一弯,意味深长道:“陛下擢选了位御前侍墨,还不够新鲜吗?九州诸世家哪个不知道。”
凌烨默了默,垂眸看着白玉盏里浮沉的茶叶,半张脸藏在光线的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就连声音亦听不出什么情绪,半晌,他淡淡道:“因为楚珩很特殊。”
“确实。”苏朗点点头,刻意忽略了陛下说这话之前反常的停顿与沉默,说道:“他的出身和境遇都很特别。”
凌烨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苏朗放在桌案上的锦盒,指了指问道:“这带的什么?”
“这次回颖海,得空去了趟锦都,运气不错,收了几块顶尖的锦枝墨,写在纸上满笺生香,同旁的墨都不太一样,臣觉得不错便给陛下带过来了。”苏朗伸手打开盒子,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四方墨盒,雕刻着繁复华丽的锦纹,再精致不过。
凌烨顿时来了点兴趣:“试试。”
苏朗捧着锦盒起身跟皇帝朝对侧的书案走去。
楚珩过来的时候,未及进殿,隔着廊间半开着的镂窗,一眼便看到陛下身旁站了个他此前从未见过的人,霁月清风,温润如玉,分明是面圣,这人身上却并未穿着正式的官服,反而是一袭样式新巧的锦衣,入眼便是翩翩公子的清隽模样。
他和陛下并肩站在书案后,手上执着墨锭,是在研墨。两个人有说有笑,神情间俱写着明晃晃的夷愉,气氛格外和洽。陛下和颜悦色,正偏头和那人说着什么,眼里满盛着笑意,是发自心底的高兴。
楚珩在御前的这段时日,文武百官也好,天子近卫也罢,他们面圣时楚珩都在场过,却从不曾见陛下对哪个人能有眼前这般亲昵,熟稔到就算殿内开着窗、当着宫人侍卫的面也可以并肩而立,可以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丝毫不避忌地将高兴直接写在脸上。
一眼看过去便就知道,殿里的那个人,在陛下心里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不知说了什么,陛下眼光一横,像是嗔了两句。楚珩看的真切,纵使是在嗔怪,陛下眉梢唇角的笑容却依旧不减分毫,哪里是真的生气。
那人半分不怵,似乎还开口还了嘴,惹得陛下抬手作势要打。
他身形往旁边一撤,手上也没仔细留神,墨锭上沾染的墨汁随着动作四散飞洒,有一两点竟直接溅到了陛下的衣服上,不偏不倚正巧在金线龙纹上留下两团墨色的渍迹——正是楚珩今日在暖阁内给陛下换的那件崭新常服。
楚珩的视线凝滞在那团墨渍上,心里突然无端生出一点来历不明的火气。
殿内的两个人依旧和乐融融。纵使是龙袍脏了,陛下也仍未动怒,随意拿绢帕擦了两下,见那墨迹晕得更深,也只是伸手隔空指了指罪魁祸首。
那人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随意说了两句赔罪的话,又走回陛下身侧继续磨起墨来。
也不知怎么的,眼前君臣相得的一幕忽然变得格外刺眼,楚珩半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垂着眉眼站在檐廊下。
直到今日亲眼见过,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在肃严端重的大胤天子面前,有这般独一无二的亲昵待遇。
帝王恩宠,不外如是。
大概是见他站在廊下窗前迟迟不再向前,在外值间守的殿前侍卫走上前来,以眼神询问。
楚珩回过神勉强笑了笑,侧眸朝殿内看了一眼,便转身向殿外走去。
许是雨霁后的太阳格外眷恋苍穹,楚珩大步踏出殿门外,见天边的夕阳正不留余力地撒着仅存的光辉,火红的霞光染满天际,抬眸望过去,直刺得人双眼酸涩。
方才的那名殿前侍卫跟着楚珩一起出来,疑道:“你不是有事面圣吗,怎么不等了?”
楚珩摇摇头,只道:“也不是什么急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也好。”那侍卫点点头,随口道:“里头估摸着还要聊一会儿呢,苏朗离开帝都月余,今日才刚从颖海回来,和陛下定然有不少话说,说不准陛下等会儿还要留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