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经年,颜懋再回忆这段艰难往事的时候,想起的已然不是那时的难熬与不甘了。
年轻的皇后低调从简,不爱张扬排场,她同长宁长公主一起坐在鸾车里,由天子影卫守护,徐徐地往玉泉山枕波别苑去。
沿途没有清道,亦无需回避,朱雀街上的百姓同鸾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只需稍稍驻足抬头,就能望见帝国皇后美丽端方的天颜。
还有几天就是会试了,朱雀街上颜三踽踽独行,他早已经想好了,哪怕走投无路行卷无门,也要到那会试场上走一回,总不负经年所学。
来之前他就预见过这样的结果了,澹川颜氏何等煊赫之家,出入自有章法,万事需以礼为序,尊卑教义,“家族”二字为上,至于族中子弟自己的想法,如果有,那便是以父为纲。
就像少时,占星师说他八字过硬,易刑克。于是澹川就有了位经年不归、游学天下的颜三公子。
世家大族重名声,传出去的话当然好听,“知行合一,贵在行之,少年郎就该出去多多历练”。其实关起门来,就是怕他冲忌讳,早早地移出去,只是碍于年少未婚,总不能分家自立门户罢了。
一离数年,颜懋行经大胤南北,遍览九州山河,遇见过形形色色的风景,拜过许多“一字师”,看了很多也学了很多。其中最难忘的地方,是北境朔州,飞花踏雪城。
……
大概真是命硬吧,辗转经年他回到宛州,非但没在外面蹉跎颓唐,反而混出了些名声。二十岁及冠,是可以正式定亲的年纪了,冠礼过后几日,竟被告知“天上掉馅饼”,云家大小姐在冠礼上相中了他。
云大人是宛州牧,澹川颜氏是宛州著族,这门亲事颜家当然会应下,他的不愿,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不知好歹。
“是颜家要娶云氏,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只是云姑娘看中了你。”
“你姓颜,家里让你干什么,你就该干什么。”
“你姨娘病着,你好好的,她才能好好的。”
……
颜懋求过父母,求过兄长,也求过云姑娘。可是——
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人人都说云家大小姐名门贵女,千娇百宠,要星星不给月亮,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凡心一动,落到了颜三头上,非君不嫁,那是他的福分。
连云氏自己都觉得,颜懋没有理由不喜欢她,感情是可以养出来的,只是还没见识过女儿家的好罢了。
没人将颜懋的抗争放在眼里,都说他在外多年,虽有了名声本事,可也难免沾了点野性,成了家收收心自然就好了。
婚期是定好的,邀了大半个九州的世族宾客,颜懋的高堂是庆国公和国公夫人,父母安健,新娘如期进门。
一个姨娘的死并不会改变什么,她只是生了颜懋而已,为与云家大小姐联姻,族谱上已将颜懋改记在了主母名下。三天前姨娘在别苑病故,两家长辈商量后决定秘而不宣,拖了七日,新人婚后的第四天发了丧,对外放出的话是看到三公子成家,终于可以安心阖眼了。
颜懋见到她时就是在棺椁里了,他和生母谈不上多亲近,那是个柔顺到有些胆小的女人,听从丈夫听从主母也听从儿子。她生前颜懋尽孝道,她死后颜懋为她服丧,头周年过后,他离了颜家。①
……
庆国公颜爷身为一族之长,在澹川令行禁止,小辈们面前说一不二,从无人敢拂逆,唯独在第三子身上看走了眼。
但这没关系。
性子里的野是能磨去的,不乖顺那是因为还没碰够壁。
就是要让他知道,离了澹川,他一无是处。你以为你很有本事吗?那不过是因为你姓颜。
庆国公的招数直白简单,颜懋也清楚,但他命硬,就是死在外面也不回澹川。他早想好了,会试不成,便去北境投军,这一身武艺总要有用处。而来参科举,不过是想在帝都贡院留个自己的名字,也不算白长了这双会作文章的手。至于其中结果,他早就想过的。
朱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颜懋垂眸向前走,他心中有事,一时不察,在长街拐角处与一名鸾车仪卫撞了满怀。
鸾车停了一下,长宁长公主从半开的轩窗里望过来,随口问道:“怎么了?”
仪卫告罪,解释说撞着了人。
长宁略一点头,并没放在心上,挥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哎,等等——”
一枝粉白的杏花突然从车里探出来,挑开前方遮阳的纱帘,里面坐着的女子穿一身与杏花同色的缂丝宫裙,明眸皓齿,仪态万千。她望向颜懋,辨了几辨,忽而讶然道:“是你?”
颜懋垂下眼帘。
——他们曾在北境认识。
顾徽音,那时她是北境的明珠。
去岁她嫁入九重阙,如今已是整个帝国的明珠了,皎如天上月,令凡人只能仰视,不可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