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和罗伯特在两天之后悄然返回了汉普顿宫,对于这几天里陛下不曾露面,官方的解释是陛下受了风寒。由于国王之前也有过一段时间内不出现在公众面前的记录,因此这一次国王的消失并没有引发什么怀疑。
随着四月份的到来,气温逐渐升高,不列颠岛也迎来了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三月里还漂浮在河面上的碎冰已然无影无踪,嫩绿色的新芽也从去岁那干枯的枝条当中钻了出来。各种各样颜色的花在花园里和野外盛开着,在明亮的阳光下,将整个岛屿变成了一幅五彩斑斓的挂毯。
与之前的春天相比,这个春天显得要冷清了许多。如今战争之神已经走到了王国门口的台阶上,无论是游园还是举行花园派对,都显得不是那么合时宜,无论是主人还是宾客,也都缺乏这方面的兴致。报纸上充斥着关于西班牙舰队的报道,整个社交界谈论的话题,都是即将到来的战争。这场战争如同一副细密的罗网,将每个人都罩在了其中。
到了四月中旬,全社会的注意力终于部分地转移到了一个新的话题上。自从爱德华国王建立皇家科学院以来,这个机构就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对于许多离经叛道的科学家而言,在国王的保护之下,他们可以进行一些在欧洲大陆会给他们造成许多麻烦的的离经叛道的实验,例如对尸体的解剖研究。为了推动医学和生物学的发展,国王甚至自己掏腰包为科学院贡献了不少的尸体,而这自然而然地引来了保守人士的莫名惊诧。
除了尸体解剖之外,科学院正在进行的另外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是对日心说的研究和宣传。自从公元前托勒密提出了地心说以来,这古老的学说一直被后世的天文学家们奉为圭臬,教会也公开宣称地心说即是宇宙运行的真理,毕竟如果宇宙是由上帝所创造的,那么他自然会把他的终极造物——人类,摆在宇宙中心的位置上。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日心说作为如今被教会深恶痛绝的“异端思想”的代表,在欧洲大陆遭到了严厉的打击和钳制,它的提出者哥白尼直到自己临终之前才敢于出版他的《天体运行论》,而这本书一经出版,就立即遭到了天主教会的查禁,而新教徒则比起天主教会更加敌视哥白尼的学说,宗教改革的旗手马丁·路德在科学的问题上比起梵蒂冈的教皇更加冥顽不灵,甚至公开称哥白尼是“一个想要推翻整个天文学的疯子”。
自菲利普二世掌权以来,整个欧洲大陆的宗教气氛愈发紧张,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那些穿黑袍的法官,如今正在把他们的宗教恐怖扩散到伊比利亚半岛之外的地方。根据教皇颁布的通谕,宗教裁判所已经拥有了在整个基督教世界“用一切必要手段净化异端”的权力,耶稣会那些狂热的传教士们,也在整个欧洲的宫廷和教堂里诱导领主和国王通过越来越严苛的肃清法令。而在新教徒掌权的日内瓦共和国,他们烧死的“异端”甚至比西班牙人还要多。
大批受迫害的天文学家,为了逃离火刑柱的阴影,纷纷渡海前来不列颠,在格林尼治新建成的天文台供职。与他们一起在这个自由的小岛上生根发芽的,还有哥白尼的新理论,无数的论文和著作经由皇家科学院的渠道得以发表,格林尼治天文台精密的观测仪器每一天都在用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日心说的正确性。
对于国王对皇家科学院的慷慨赞助,教会自然是十分不满。在欧洲大陆的虔诚君主们纷纷向教会捐款以求得上帝青睐的同时,爱德华国王却把这些钱赏赐给一群古怪的疯子,让他们能够尸体开膛破肚或是整夜地盯着天上的星星。教会的免税特权被剥夺了,那些所谓的“科学家”们却得到了陛下的税收减免和终身年金。一千多年来,科学一直是神学的婢女,如今反倒要登堂入室了!国王正在鼓励的,是一种新的思想,新的哲学,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而在这样的哲学里面,是没有一个全能上帝的容身之地的——这将意味着教会的末日。
为了打击科学院,以教会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纷纷联合了起来。可如今的教会已经被阉割过了,就像是去了势的太监,丝毫不敢当面和主人对着干,只能够躲在暗处耍弄阴谋,他们所选择的突破口,正是科学院正在大力推广的日心说。如果能够否定理论,那么自然也就否定了提出理论的人,甚至还能够否定站在背后的那个人。
于是,自从二月份以来,对于日心说的批驳一直充斥着保守势力占优的报纸和沙龙,即便战争在望,他们每天也能够分出一些时间和版面来“批驳异端”。剧院里上演了一部大投资的新戏,演员都是城里当红的名角,而内容则是描写一个装腔作势的天文学家如何想入非非,把自己变成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疯子,最后被看不下去的魔鬼套上锁链,一路拉进了地狱的大门。
在约克郡,当地的主教从书店里购买了两百本《天体运行论》,在约克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举行的一场浮夸仪式里,他将这些“撒旦之书”当着围观群众的面当众焚烧。如他所愿,第二天这条新闻就登上了报纸的头条。整个不列颠的教会纷纷有样学样,一时间《天体运行论》洛阳纸贵,喜笑颜开的出版商不得不加急加印了超过五万本。
当这场闹剧终于引发了全国的关注之后,教会向皇家科学院的天文学会提出了举行一场公开辩论的要求,对方爽快地同意了。经过陛下批准,辩论将定在四月二十五日,地点则定在了考文垂花园刚刚落成的皇家剧院的大厅,无论任何阶层的民众都可以免费入场观看,而陛下也承诺会在那一天亲临现场。
四月二十五日很快就到来了,辩论的时间定在下午两点,然而天还没亮,皇家剧院里的位置就已经被占满了,上流社会的人自然可以让自己的仆人来为他们占座,至于普通人就只能一夜不睡觉在剧院门口排队了。而到了中午,这座巨大的建筑里已经挤了几千个人,无论是休息室,走廊甚至是窗台上都占满了好奇的民众。
看着自己的剧院变成了一个拥挤的蜂房,剧院经理忧心不已,不住地用手帕擦着自己光亮的脑门,深恐自己剧院的立柱不够坚固,支撑不住着几十万磅人肉的重量,而当他们开始走路或是在地面上蹦蹦跳跳时,整个建筑所承受的力就更大了。虽说建筑师用他所珍视的一切向经理保证,这座建筑一百年之后依旧会巍然屹立,可经理的担忧却一直没有消退的迹象。
“如果陛下来了之后出些什么事情,我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他表情夸张地唉声叹气道,看上去就像是得了阑尾炎似的。
下午两点钟,国王准时在皇家包厢里露面了,陪伴在他身边的除了罗伯特·达德利之外,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外国人,那些见多识广的观众们认出,此人正是皇家科学院的院长,安德烈·维萨里,如今已经被国王封为维萨里子爵,以表彰他在人体解剖学上所做出的贡献。
与他在科学院的其他同僚一样,维萨里子爵也是从欧洲大陆背井离乡来到不列颠的。维萨里家族祖上四代都是哈布斯堡家族皇帝的宫廷御医,而维萨里本人更是曾经在著名的巴黎大学和帕多瓦大学受过教育,而当他在帕多瓦大学任教的时候,维萨里得以解剖了大量被处决的罪犯尸体,绘制了大量的解剖详图。他发现了心脏的功能和结构,探索血液在人体内的循环,并在1543年出版了他的旷世巨著——七卷本的《人体结构》。
在这本书的序言里,维萨里将这本书献给了查理五世皇帝,然而天主教会并没有因此而对他青眼相看,于是维萨里只能离开帕多瓦,前往西班牙以获取他的保护人查理五世皇帝的帮助,并担任皇帝的御医,可随着皇帝逐渐年迈,菲利普国王权柄日隆。宗教裁判所之前难以奈何维萨里,如今时殊事异,他们的魔爪又朝着这位大科学家伸了过来。
三年前,维萨里为一位西班牙的贵族做了验尸解剖,然而宗教裁判所却诬陷称当维萨里打开尸体的胸腔之时,里面的心脏还在跳动,以杀人的罪名判处维萨里死刑。年迈的皇帝予、进行了干预,维萨里被改判前往耶路撒冷朝圣赎罪,可当他一离开西班牙的国境,他就立即改变方向,径直前去了不列颠,在这里他得到了爱德华六世国王的热情接待。
在下面的池座里,身穿教会长袍的教士们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坐在国王身边的科学家,他们看着陛下和身旁的维萨里交谈,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过去那个荣耀的位置,总是属于教会的,而现在,他们就像一块用过的抹布一样,被国王随手抛弃了。
在上面的包厢里,国王看着台上的幕布逐渐拉开,“您派出的骑士是谁?”
“是列提克教授,陛下。”维萨里恭敬地朝着国王禀报,就像是他当年面对哈布斯堡皇帝时候一样,“列提克教授绝不允许别人与他争夺这个荣誉。”
“当然了。”国王轻声说道,哥白尼的好友,他记得这个名字,没有这个人,哥白尼不会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手稿公开出版,如今他要上台来捍卫自己友人的荣誉了。
“教会派出的是谁?”国王的目光看向台上的那个穿紫袍的教士的大鼻子,不知怎么的,那人的长相总让国王想到一只狐狸。
“威尔伯福斯主教。”这次说话的是罗伯特,“几年之前我在一场宴会上见过他一面……不得不说,那是一个让任何人见一面就不会忘记的人,他有着西塞罗的舌头,我对他在教会里的爬升可是毫不意外。”
“耶稣基督是靠什么收拢信众的呢?”国王眯起眼睛看着台上的主教,“那些神迹不过是以讹传讹,归根结底还是靠一张嘴巴,就像是推销员一样。只不过推销员推销的是杂货,而教士们则推销思想,不同的宗教,不过是不同牌子的产品罢了,包装不同,用起来也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