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五更,仍旧是深蓝的天微微地亮了起来。夏侯府一如既往的卧室中,夏轻尘正在贴身侍卫的服侍下,一件一件穿起他崭新的铠甲。那是一套鎏金的铠甲,花纹威武高贵,打磨得金光鉴亮。微弱的烛光下,映出满室辉煌的光。贴身侍卫一言不发地全神贯注着,将那一片一片的护铠,绑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最后为他系上鲜艳的百花斗篷。
这时,一阵冷风吹开了房门,冲散了香炉的暖气。屋外那冻飕飕的冷气吹进脖子,让夏轻尘本能地耸了耸肩。
“伤得不轻,你应该多休息。”
“最新的战报,赫炎苍弘惨败,西苗地界连夜撤退了。三军将士在南门集合,等你前去点阅。”皌连景袤半肩缠着绷带,只披一件厚衣站在门口。
“哈……知道了。”夏轻尘面露喜悦地调整着护腕“你快去更衣,陪我一起上城楼。”
皌连景袤叹了口气:“敏之很伤心。”
夏轻尘顿了一下,听任侍卫为他调整腰封,慢慢吐出几个字:
“我想,让他伤心的人不是我。”
“但是你让重居正伤害了他!”皌连景袤激动起来“你早已知道是他对吗?你不说,就是等着敏之亲自拆穿他。你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阻止他?那样我要如何一举击败赫炎苍弘”夏轻尘轻描淡写地说“别说我没警告他。我提醒过的,但是他不听。”
“你……好,你是圣人,你是神一样存在的国师!你眼里只有黎明百姓、皇朝的千秋大业。你现在是国之栋梁、万民的福祉。你为了打赢赫炎苍弘,让萧允去做饵,好让我不得不前去救他而负伤,因为你怕我为了保护敏之而坏了你的计划。可你有没有想过,敏之他是无辜的,他早已辞去了官职放弃了爵位,为了你我加入了这场战争。还有萧家陪同萧允一起去送死的上千步兵,那是萧家最后的步兵,你却只让他们像表演一样牺牲给赫炎苍弘看。你现在难道还能说,你这样做,是为了尽早结束这场仗,为了减少牺牲吗?”
“皌连景袤”夏轻尘嗔怒地转过脸来瞪着他“今天萧允和敏之都有权力来质问我,唯独你没有。因为我守的是你皌连家的江山!你还记得当年在奉先殿里,当着皇族的列祖列宗起过的誓么?你说你在位之时要守护这片江山和我的周全,与我并肩看着四海归一的那天。从那天起,我就留在了京城,把自己的命运跟你系在了一起,即使后来你不在了,我也依旧没有丢弃你的江山,一直守着当初的约定,不曾离开。”深吸一口气,夏轻尘穿戴完毕,佩上宝剑从他身边走过“这事儿回头再说,你先换上铠甲跟我上城楼。”
“是我无能,没法给你盖世的尊贵与荣华,所以你靠自己,得到原本期望的一切……”皌连景袤眼中流露出悲伤“可你当初留在京城,难道为的是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吗?你是不是也忘了,当初所有的努力,是为了我们可以无拘无束的在一起?现在,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我们两个,还有敏之和萧允,你想把大家都拆散吗?”
夏轻尘愣了一愣,眼神中流露一丝迷惘的烦躁,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冷着脸走了出去。
暴雪过后的初晴清早,大获全胜的南征军将士盯着严霜列队在城楼之下。号角齐鸣,只等主帅登临。夏轻尘身穿铠甲,肩披百花斗篷,缓缓登上城楼。金色的战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目的光华映射四野。振臂挥剑,下方便是排山倒海般的高呼。
寒风刺骨,依旧吹不散下方热火朝天的欢呼。自开战以来屡屡受挫的士气,在这场胜利中,被拔回了原来的高处。南征军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欢呼着这场胜利。发自内心地,推崇着高处这位带来了胜利的主帅。只要有国师在,失去的国土就能收复;只要有国师在,不管怎样的劣势,也能转败为胜。这个战场,仿佛从一开始就等着他的到来。他是全军的指望,唯一能寄托的对象。夏轻尘在凛冽的寒冷中轻轻闭上眼,感受着这种激荡的情感。被尊奉为神明,也不过是这样被千万人膜拜而已。他原本应该是踌躇满志、意气高昂的,然而此刻,他心里又有一点点惆怅。也许那惆怅不止一点点,也许是刚才皌连景袤的话钻进了他的心里,他侧脸看看身边带着面具的皌连景袤,看不见鬼脸之后他的神情。现在,他终于和他并肩站在高处了,可是,为什么和自己的期望不一样了呢。
信守诺言很难。但有时,守住了承诺,却依旧守不住那结果。现在的他,到底想要什么……
就在三军将士欢呼胜利的那个黎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冷清的北城门出发,缓缓驶向北方。张之敏一个人拿着鞭子,靠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头上,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缠着满头绷带的人。
“我幼时进宫当伴读的时候,爹就跟我说,你得记住,你和殿下之间,是天和地的区别。别看你们现在同在一个屋檐下,吃在一起玩儿在一起、听同一个先生教书,可骨子里你们是不一样的,你永远只能是他的人,他却不会是你的。这话,从我进宫那天起,就一直在我心里。不管我心里多喜欢这个兄弟,也不管他对我多好,把我当兄弟、当朋友,我都没敢僭越这个差距。因为我们其实不在一个世界里。夏轻尘也一样,他和主上、还有赫炎苍弘,那都是云端上的人。他们咳嗽一声,整个大地就得跟着抖一抖。他们的棋盘上,玩儿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这样的人,怎么是我们能够得到的呢……你又何苦非要争着飞进那个世界里。这回好了,你脸也毁了,以后谁也不会把你错认成轻尘。正好死了你这条不安分的心……”张之敏像说着说着,突然一下抹起泪来。“老说我不喜欢你。我要是不喜欢你,就不会逗你玩儿了,也不会在你你倒大霉的时候,一直照顾你了。你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你等着将来靠我伺候的时候,我天天欺负你吧……”
路上刮起了风,张之敏探身到车里,扯过被子把重居正没有动静的身体盖了盖严实。回身用力抽了两下鞭子,驱赶着马车在路上小跑了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腊月的中州南部,冷冷是潮湿的寒。越向南行,道路越陷入泥泞。草木完全凋零的地面上,只有肮脏的淤泥。北方的冰霜,在经过初夏城之后,逐渐变幻为雨水,浅浅地汇聚在云河硬邦邦的河床上。然而这种天气对于撤退中的西苗大军来说,无疑雪上加霜的劣境,因为他们既失粮草,又没有遮蔽的帐篷。夏轻尘留给他们一座座化为废墟的空城,让他们在这个寒冬,无处栖身。西苗大军沿着云河一路撤退,行军一天一夜,终于停下稍作休息。
赫炎苍弘沉默地坐在干枯的河床边上,压抑沉静的神情,就像一只被压住了气焰、心怀怒火的猛兽。
“阿得”火枭从前方走了过来,把凉水递给他“没有粮食了,怎么办?”
“一点儿也没剩下吗?”
“只有一些骑兵随身带着食粮,但数量远远不够。怎么办,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赫炎苍弘四下放眼,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杀马吧。”
“什么?杀战马?”火枭皱起了眉头“这些可都是高价购来的战马,当年惊鸿仙子千辛万苦才瞒过中原的封锁将它们带进西苗。杀了它们,我们将失去进军的动力。”
“我知道。可眼下人都活不下去了,马又留来何用。夏轻尘烧光了大地上最后一根草,这个冬天它们不会再有其他的草料了,就算现在不杀,它们也会饿死的。”赫炎苍弘靠着树坐下来“先从体力不行的开始杀吧,吃完了你带大家继续南行,一日一停。追兵很快就到了,留下一队人马,随我断后。”
“阿得,咱们好不容易打过了落魂口,难道真要这样徒劳而归吗?”
“粮草已失,我们没有再战下去的资本了。”赫炎苍弘深沉地摇着头。
“不,这不像你说的话!不过是吃了一场败仗,退了百里的战线!过去多少苦难我们都熬过来了,怎么被夏轻尘打败了一次,你就意志消沉了呢!”火枭一把将他揪起来“你起来!我们还可以再战!你看看这些从西苗走出来的族民,他们可为你战至最后一人倒下,你怎能让他们失望!只要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坚持到春天来临,地里生出新的草和庄稼。任他再来十万大军,也休想拦住咱们!”
“火枭!你以为我甘心撤退吗?”赫炎苍弘反扣住他的手腕,面露悲恸之色“我们撑不到春天了。如果粮草还在,我们也许还有胜算,可如今,哪怕是再撑三天,也撑不下去了!我是族长,我不能让西苗最精壮的男人全都死在这里。
我们败了。你明白吗?我们已经败了。现在我能做的,就是为西苗地界保住最后的实力,待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西苗重聚了实力,再拓疆土。”
赫炎苍弘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独自走向队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冷风刺骨的云河岸上,火枭死死握紧拳头,遥遥看着赫炎苍弘萧瑟的背影大声吼道“你是西苗地界的最强的人啊,我活着的意义,就是成就你战无不胜的传说。你怎么能败,你怎么甘心就这样失败,我又怎么能让你背负这惨败的命运!西苗地界可以一代又一代地等下去,可是你不能!你能再等几个十年,你能等到我们头发都白了,和你的父亲和叔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