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时片刻,顾姑娘就跟开花的千年铁树一般,头一回知道“尴尬”两个字怎么写。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根据“江湖传闻”,杀害逍遥派掌门肖远峰的“元凶”正是她师父顾琢,而眼前这姑娘又是逍遥派掌门的遗孤。
虽然顾兰因知道,她师父和逍遥掌门的死没半毛钱干系,而顾琢也已过世多年,人死如灯灭,生前身后的恩怨都随之烟消云散……
但眼前这姑娘未必这么想。
就好比眼下是二十一世纪,不兴“连坐”的说法,可在江湖人士心目中,“父债子偿”的观念依然相当有市场。
“按照这个逻辑,”顾兰因不着边际地想,“我是不是能和她的‘杀父仇人’画上等号?”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又给唐老板发了一条消息:她知道我的师承吗?
唐老板回了她一个两眼冒蚊香的微信表情。
顾兰因:“……”
看不出来,这严肃古板的唐门掌门居然还是个斗图高手。
出租车特意兜了个圈,先把肖姑娘送回了打工的小面馆。唐老板紧跟着下了车,把小丫头送到门口,不厌其烦地耳提面命:“以后缺钱了就跟我说,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这种事以后不许再干——小小年纪,别把自己下半辈子毁了,知不知道?”
肖姑娘瘦削的下巴尖被他捏着,没法低头,只能乖乖“听”训。直到唐老板把词都说完了,搜肠刮肚一番,觉得没有遗漏了,才伸手揉了揉她头顶,打算走人。
就在这时,肖姑娘忽然抢上一步,拽住他衣袖摇了两下。唐老板回过头,诧异地挑起半边眉梢,就见这小女孩抓起他手腕,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顾兰因一个人坐在出租车里,实在等得无聊,于是摸出手机随便翻看起来。一行新闻标题还没读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顾兰因定睛一看,发现是个没见过的号码,她只当是推销广告,条件反射想掐灭了。手指已经伸了出去,心头突然打了个激灵,无端生出某种强烈的直觉,临掐灭的前一刻居然改了主意,鬼使神差地接通了电话。
下一秒,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兰因?”
顾兰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掐住了,空气疯狂地涌入气道,却死活到不了肺部。她张了张嘴,“师父”两个字就在舌尖打转,理智和冲动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反应过来:“卓……前辈?”
卓先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不知是信号问题还是怎的,听上去有些气息不稳:“你们在哪?”
他难得不带寒暄,一开口就直奔主题,顾兰因不由有些诧异:“我们就在西巷附近,马上回去了……您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卓先生想说什么,一开口却岔了气,声嘶力竭地咳嗽出好长一篇,听得顾兰因心头直打颤:“是出什么事了吗?早上还好好的……您慢慢说,别着急。”
可能是顾姑娘的安抚起了作用,卓先生喘息片刻,把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喘顺畅了,总算能正常说话:“小嵋……出事了。”
顾兰因的瞳孔登时一缩。
“那孩子每天大早出去买菜,一般半个小时也就回来了,可她今天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话音里的焦急恨不能化成实体,顺着信号爬过来。顾兰因心头倏忽一跳,想起她和唐老板赶来警局时,唐嵋才刚出门,到现在也有两三个小时了,按这个时间推算,确实不太对劲。
她试着安抚卓先生:“也可能是糖果……小嵋有什么事耽搁了,您还记得吗?她小时候贪玩,有一回不知为什么和唐伯伯大吵一架,自己一个人溜去游乐园,整整一天不着家,把唐伯伯的头发都急白了一半……”
“那孩子现在大了,不会这么没轻没重,”卓先生说,“我在附近的小巷里找到她丢下的菜篮,那旁边还有……”
他话音陡然一滞,停顿的颇为不自然。顾兰因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下意识追问道:“旁边还有什么?”
卓先生轻轻抽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是一道印子……看痕迹,应该是刀剑一类的利器留下的,而且是从高处凌空而下,直入石板三分。”
顾兰因:“……”
她慢慢捏紧拳头,手指一根一根卡在掌心里,骨节在不经意间捏出了“噼啪”的动静:“是……天问?”
听筒那边一片安静,只有喘息声急促不定地传来。
顾兰因深深吸了口气:“除了这个,现场还有别的线索吗?”
卓先生的话音有点发沉,听动静,似乎是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八年前,逍遥派掌门也是死在了这一招上……凶手分明是在挑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卓先生只是实话实说,顾兰因却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脸上的表情活像被利刃狠狠捅了一刀。
八年前的那一招“天问”不仅要了逍遥掌门的命,也如一根突如其来的长锥,将顾琢……乃至整个意剑一门钉在了耻辱柱上,这盆脏水在顾兰因头上顶了八年,到现在都没能洗刷干净。
要是顾琢真如传说中那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顾兰因可能还会平衡一点……可惜不是。
无数个夜晚,顾姑娘盯着相册里顾琢仅有的几张照片,总觉得不甘心,要是顾琢还活着,她大概已经质问过那人无数遍:为什么总想当个普通人?为什么总是对别人抱着最大的善意?就因为他头上顶着“剑圣”这个名号,所以做人行事都得拿圣母玛丽亚当标杆,对谁都“有如春天般温暖”?
枉担了“杀人凶手”的虚名八年,他冤不冤?
可惜顾琢早已过世,连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顾小姐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质问没有目标开火,只能自己嚼吧嚼吧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