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提审思玉的是汪伪国民党县党部的委员,年岁不大,油头粉面,嘴里镶一颗亮闪闪的金牙,说话时露出一大冲淡粉色的牙根肉,那肉面甚至还会微微跳动。据他自我介绍说姓季,原先也做过海阳县中的老师,教初中语文。他在学校时就认得思玉,知道她才貌双全,聪慧过人。他现在是县党部负责青年工作的,机关里有不少像思玉这样的年轻学生,都很受重用。若思玉能加盟进去,会给他的青年工作委员会增色不少。因为以思玉的才华品貌,好好栽培的话,将来会是国家栋梁之材。
思玉抓住他的空子,伶牙俐齿作出反击:“你说的国家是哪个国家?汪精卫的还是蒋介石的?弄不好怕是日本人的吧?”
姓季的并不生气,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话。这是汉奸人物的陈词滥调,思玉知道几策反必说这些,也就由他说去,只当庙里的老和尚念经。姓季的最后说,他对她要求不高,只需写份“悔过书”,他会请求有关方面放她出狱,然后她留下来为他们工作。他给了思玉纸和笔。
思玉回牢房之后心里想,写份东西哄哄他们也没什么,一旦出狱,腿是长在她自己身上的,她偷着溜回国军部队,谁又能看得住她!转念又一想,怕是没这么简单,姓季的会拿“悔过书”去登报宣传,这一来之诚他们一定会知道。之诚会不会气她投敌当汉奸,从此恨了她呢?如果之诚恨了她,部队上又误会她当汉奸,她回部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越想越觉得心凉肉跳,真是好险没上姓季的当!
得福不断地来报告思玉一些监狱内外的消息。他问思玉这两天是不是没有听到走廊对面房子里拷打人的声音?思玉说:“啊,真是的,你不说我还没有在意呢。”得福就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告诉思玉,那里关的是共产党的海阳县委书记,潜进城里来开会的时候,被青帮的人打探出来,到宪兵队告发了。那人在牢房里见天被拷打提审,可吃了大苦了,是条硬汉子。“现在他人呢?”思玉迫不及待问。得福叹口气:“好人没长命,被日本人杀了。”他说日本人把共产党书记绑在旗杆下面,蒙了他的眼睛,三四个日本兵轮流在他身上练劈刺,人被活生生劈成一片一片的,脑浆呀血呀心肝肺呀,红红白白流了一天井,看见的人哪个心里不哆嗦!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思玉跟着就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得福最后归结说:“三小姐你是国民党那边的人吧?我在牢里做了这几年事,各色各样的人经见得多了,总是共产党那边的比国民党这边的人要吃得苦,是打是杀难得眨眨眼。日本人呢,对共产党又像是更恨更怕些,抓到了总是喀嚓!”他做个砍头的手势。
思玉不高兴地抢白他:“什么吃得苦吃不得苦,共产党国民党都是抗日的,总比你窝在城里做汉奸好。”
得福叫起来:“哎呀,小姐你说得这么难听呀!哪个做汉奸嘛,不过混口饭吃罢了。我家里有老有小的,总不成丢了他们不管,拍拍屁股跟你们出城当兵去?”
思玉摆一摆手,表示不想再说。得福讲的事情让她心里难受了很久,兔死狐悲,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起来。之诚有没有想出救她的办法来呢?娘和冒银南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伪团长又到牢房里来过一次,不像是提审,又不像是劝降,仍然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不着边际地问了几句话,在思玉身前身后陀螺样转了几圈,最后关照监狱里给思玉单做一份好饭,让她把身子稍微养胖一些。
伪团长走后,思玉坐在床上发了半天愣,实在想不出来他这样做的意思。
到晚上,得福悄悄来告诉她说,团长到董家找董太太提过亲了,要想娶思玉回去做继室。思玉如五雷轰顶,一把揪住得福的衣袖:“我娘怎么答?”得福说:“你娘还能怎么答?你人在他手里,让他断了这份念想,你怕是立时三刻要没命。你娘说宽限几日,让她想想。”思玉眼泪流出来:“结婚是我的事,我娘她不能替我做主。”得福帮心碧说话:“怎么不能做主?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你爹不在了,你娘说了就能算数。”思玉咬牙切齿道:“我反正不从!让我嫁他我就死!”得福生怕她小姐脾气一犯,真是说到做到,不敢再罗嗦下去,只说太太还没答应,你先慌成这样干什么?
又过两天,牢房里来了个陌生的男人,等他摘了墨镜,思玉才认出是之诚的母亲独妍。独妍平常就喜作男装打扮,此番穿灰呢大衣戴灰呢礼帽,完全就是个政界要人的样子,很够唬人的。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思玉噤声,然后小声说:“团长找董太太提亲的事,我们都知道了。现在是事不宜迟,你必须在今晚逃出城去。晚上会有两个宪兵队员来提审你,对监狱长只说押你到城东宪兵队。路上他们会改变方向往北,带你从北门水关出城。你一路不必多问,听他们安排就是。出城以后有另一个人带着一部脚踏车等你,你和他骑上就走,那是之诚派来接你的人。”
思玉问:“之诚在哪儿?”
“何家堡西边五里,黄圩。部队在那儿休整。”
“我娘呢?我不能见娘一面吗?”
独妍断然说:“不能。”
思玉垂下头去。她心里有点不忍,她想娘一定也想见她一面的。
晚上果真有宪兵队员来提思玉,她不声不响跟他们走了。得福提着牢房钥匙跟到门口。思玉拿不准他对此事是不是知情,也没敢跟他道别。十多天里多亏他照顾,以后如果能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他才是。
伪团长得知思玉悄然逃走的消息,大发雷霆,派两个兵跑到董家,把心碧绑走了,放出话来:拿女儿换娘。
思玉既走,哪有找她回来再送进虎口的道理?心碧咬了牙不松口,推说她跟思玉的逃走无关,更不知道如今她人到了哪儿。团长心里又恨又急,命人对心碧用刑,把她的头吊起来,只让脚尖着地,人就这么两头不靠地悬着。心碧虽是个要强的人,无奈一辈子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吊上去半天,已经昏死过去两次。
伪军里有不少本城的人,有的家中原本跟董家有旧,或说是沾亲带故,看着心里不忍,偷偷跑去告诉了大太太心锦。心锦这一急,立时手脚冰凉,眼泪巴巴地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薛暮紫来出了主意:董家二老爷济民不是新近当上了特务头子佐久间的翻译官吗?请济民走佐久间的路子要求放人。毕竟心碧只是良家妇女,伪团长挟私报复很没有道理,不符合日本“亲善共荣”的宣传。
心碧早先曾经在家里宣布过,哪怕发生死人失火的大事都不再找二老爷济民帮忙。心锦想,说是这么说,好歹还是一家人,济民真就能见死不救?心锦是个软和性子,凡事总拿自己的慈悲之心去度别人,一腔希望地跑到济民家里。三句话没说完,济民毫不客气地对心锦开出条件:把那爿绸缎店过让给他,他要打点佐久间。心锦明白他是趁火打劫,他想那店铺的心思想得久了。然而事到此时,不答应他又能怎么办?救得晚了,只怕心碧连命都不保,世上还有比命更要紧的东西吗?
心碧气息奄奄地被人抬回家来,薛暮紫给她灌下半碗老山参汤,人醒转过来,总算没事了。心锦慢慢地将店铺让给济民的事告诉了她。她一言不发,两眼直瞪瞪地盯住天花板,两行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眼角滚落到耳际。
心锦轻言细语说:“命里该有的,去了还会再来;命里不该有的,他拿去就是个祸害。人要钱财做什么呢?死了也带不进棺材,还不是为儿为女。你看我们现在,思玉是救出去了,绮玉也病好回部队上了,两个女儿都逃过了大劫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