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时常喜欢摆阔,却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阔,压了他的风头。冯承钦此举不免惹恼了他,话里带刺便是必然了。
冯承钦怒道:“你还坐地起价了不成?”
韩若壁淡淡道:“你可以就地还钱嘛。”
姬连城夫妇见状,起身围了过来。
姬连城问道:“大掌柜,怎么了?”
孙有度道:“人家不愿让出通铺。”
姚兰芝拨开身前的丈夫,温柔一笑,道:“两位误会了。实在是我们打行有打行的规矩,而且夜里轮班看货,大屋内不停有人进出,难免弄出声响,惊扰同屋,碍人休息,是以,本来就极少有人愿意与我们同屋。希望两位能为人为已,行个方便。至于出让铺位的银钱,大家好商量,并无敷衍打发之意。”
实际上,谁都知道打行押货,最看重安全,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屋子里更容不下陌生人,可她一番话道来,有理得体,丝毫不显霸道强硬,叫人忍不住刮目相看。
韩若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这位大姐说话中听。可是,客栈只有四个单间,我已订了一间,你们又要去三间,我这朋友若是让出铺位,就没地方过夜了。”
姚兰芝瞧向姬连城,道:“也不好叫别人没地方过夜,这倒是个问题。”
冯承钦忙嚷嚷道:“你两个都是男人,又以朋友相称,挤一挤,住一间,又有何妨?”
听得此言,韩若壁眼珠转了又转,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冲冯承钦道:“瞧不出你一身铜臭气,这句话倒是颇有几分见地。”
冯承钦愣了愣,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韩若壁勾起嘴角,弯了眉毛,笑眼迷离,风流入骨地转头向黄芩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朋友,要不我俩就委屈一下,挤一挤?”
“不可。”黄芩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和,但听得出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冯承钦先前以为难说话的是那个又俊又滑的小子,没想到另一个也是一样。
孙有度站前一步,道:“这样吧,拿我的单间同这位兄弟换通铺的铺位好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黄芩没再表示异议。
几人散去,各忙各的了。
韩若壁微有失望似的撇了撇嘴,道:“你今日倒不错,有人请吃好的,还有人请住好的。”
黄芩淡淡笑道:“好运来了,那是挡都挡不住。说不定,借着这股好运,公事也能尽快了结,就好回高邮去了。”
看着已在较远的一张桌上,吃喝起来的冯承钦,韩若壁唏嘘道:“瞧那位晋商老爷的穿着打扮,家私何只万贯。”
黄芩道:“他身上穿的和你一样,也是羊皮袄子,可瞧在眼里,总觉比你的要强一点。”
韩若壁死死瞪着冯承钦身上的羊毛皮袄,恨恨道:“不是‘一点’,是‘很多’。他那件袄子的用料,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极品‘草上霜’。”
黄芩显是不知,问道:“什么‘草上霜’?”
韩若壁收回目光,道:“‘草上霜’是羊毛皮的一种,极其难得,因其毛附皮处呈灰黑色,而毫端却是清一色的云白,圆卷如珠,若霜落草上,故命名‘草上霜’。”
黄芩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客商的皮袄要比你的名贵多了?”
一路上,他那件杂色的狗皮袄子被韩若壁取笑了无数次,现下听到韩若壁的皮袄也被别人比了下去,自然忍不住揶揄他两句。
韩若壁唉叹了几声,吟道:“草上霜……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
黄芩微怔了怔,道;“你说过,做‘买卖’是为求财,可会对着这句诗发出感慨之人,又怎会不管不顾,舍了命地追逐财富?”
韩若壁倒了碗酒,喝了几口,才道:“令我感慨的不是这句诗,而是我明明知道诗句中的蕴理,却还是忍不住对财富无限渴望。有了它,就能让我吃喝玩乐,享受无度,也能让我的弟兄们不愁过活。”
“你瞧,这世上象我一样,明明知道却做不到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摇头长叹了一声,道:“知为知,行为行,想要‘知行合一’……未免太难了。”
猛然,他转头看向黄芩,莫名道:“就这,你比我强。”
黄芩哪懂什么知行合一,只倒了碗酒,一口饮尽。
韩若似乎来了兴致,又道:“小时候,在横山,师傅常说我心如明镜,有道缘,能修仙,叫我收拾心思,莫恋红尘,跟他一起成仙。不说成仙是否是他老人家,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我只知道自己做不了道士。那时候,我一心想的是:下山捞最多的银子,喝最辣的酒,骑最快的马,追最漂亮的女人,睡最舒服的床,穿最华丽的皮裘……”
黄芩忍不住噗嗤一笑,打断他道:“别吹了。那么多‘最’字,还最华丽……眼前那商人的皮袄就比你的华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