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院子,见到李相正躺在竹榻上,一边则是随他私奔南来的马植小妾。
马植这小妾,原是燕京一个散乐班子的琵琶手。这班子常为耶律皇室演奏,擅于表现“春水秋山,冬夏捺钵”(即狩猎)的场景,故而弹琵琶的女乐伎也是精干的男装打扮。
脚步无声、犹如鬼魅的曾恪,一见到马植的小妾,竟如回了阳气的豺狼般,猛地扑过去,抱住那女子,一面啃着脖颈,一面欢喜地叫着“弈心,我的弈心。”
李相勃然变色,冲上去一把拉开曾恪,因见他虽神情语态都不正常,但到底身上穿着极好的锦缎,猜想应也是曾府的哪位小主人,故而只敢作揖陪笑,“哥儿、哥儿”地哄着,要拽他出门。
不料,曾恪刹那间掏出一柄短刃,毫不犹豫地扎进李相的下腹。
李相尚未反应过来,曾恪便又以更大的气力、扎进第二刀,还回头对着已经吓傻了马植小妾,嘿嘿笑道:“不怕了弈心,这恶人拦不住我们了,我们跑吧!”
曾家这疯了多年的孙子,果然又出现幻觉,将马植小妾这个女子,当作了自己从前那个男伶情人。
自古武疯子的战斗力,最是彪悍,待到曾府的下人们闻声赶到时,李相已经倒在血泊里,没气儿了。
讲筵所中,赵煦听完曾纬的禀报,面对阶下这位年轻近臣惴惴不安的表情,淡淡地笑了笑。
“曾舍人,若朕没记错的话,你这个侄儿,当年就差点在宅子里,害人性命吧?”
“嗯?官家说的是?”
“怎么,你自家做的好事和歹事,你一并忘了?井边,姚氏,想起来了吗?曾舍人,你与姚氏的情缘,怕不是,就从那回的英雄救美而起?”
曾纬倒吸一口冷气。
官家如何突然知晓得这般详细!姚欢与官家哭诉的吗?
对了,官家将这女子关在司天监作甚,唯恐章、曾两边要为难她?
官家莫不是,对她真的有情吧?
曾纬一肚子嘀咕,赵煦却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天子的语力,因身体抱恙而有些虚弱,只那口吻,带着揶揄:“曾舍人,原来你彼时,就与姚氏互生缱绻之意,苏公前几日说与朕知晓时,朕很有些赧然,哎,当初竟是,差点夺臣子所爱。曾舍人,朕在你们这些臣工看来,十分昏庸残暴么?”
曾纬不敢,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暗骂苏颂,老而不死是为贼。
赵煦稍稍抬了抬下颌,睨着曾纬道:“唔,这么说吧,倘使朕是你曾舍人,见到姚氏被赏了个牌坊,定会设法面见君王,陈说隐情,而不是,逼着女子去选偷偷摸摸做外室那条路。人家不愿意,你更不应勉强。是不是,曾舍人?”
曾纬越发作出一副颜面扫地、静听训斥的模样,心里却冷笑,你是天子,生杀予夺尽在手中,自是体会不到,这天下,敢向你说实话的人,能有几个。
赵煦啜一口参汤,忽地转了另一副温和语调,摆摆手道:“无妨,无妨,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私德小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只要心中挂着大宋江山、社稷安危,便是我大宋的堂堂正正的男子,在取悦女子的事上,被个辽国小子比下去,不丢人。苏公说你这回是假公仇以报私怨,捏造构陷,朕,不大相信。”
曾纬一愣。
继而觉得,做臣子呐,就像做儿子,真累。
在御前回话,与在父亲跟前回话,是那么相似。
许多时候,你完全揣摩不到,这些高高在上、如猫看鼠的君王和严父们,心里到底他娘的在想什么。
“曾舍人,”赵煦又开口道,“朕今日叫你来,本来就是要说让李相和磁州铁坊,与邵清到朕跟前对质的事。目下,李相虽然死了,所幸你父亲的枢密院办事,向来不拖沓,当日就留了口供。你先回舍人院去,整理整理,准备过几日就搬去翰林院,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给朕,做好知制诰的笔杆子。”
“是,官家。”
曾纬躬身退出讲筵所,喜忧参半地走在禁中整洁优美的便道上。
官家没有因李相的死而发怒,没有因苏颂嚼舌头而生疑,更没有回避关于自己升迁的传闻,直率慷慨地就宣布了准备让他曾纬做内翰的决定。
同时,曾纬又感到,喜悦的大饼,总还是缺了一角。
官家今日,在讲筵所这样隐蔽于内廷的地方,在只有君臣二人相对的场合,仍未表明自己对于简王和端王的明确态度。
释放信号,终究还不是尘埃落定,无法教人完全心安。
想到端王赵佶,曾纬又火大起来。
事发后,端王赵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埋怨曾纬,为何将此事做得那么绝,实在要逮了邵清,悄没声儿地送到官家御前、交给皇城司查办不就行了,现下满城风雨,连太府寺的药或许被辽人探子下过蛊毒这样耸人听闻的故事都编出来了,邵提举的人头,只怕已在正义的开封百姓心里落了一二十回。
曾纬只得耐心地给赵佶分饰局势、提及储位之争时,赵佶越发愠怒,说是官家春秋正盛,他这个做弟弟的,才不会有非分之想,唯愿每日赏画听琴、焚香品茗。
这胸无大志、废物一般的逍遥王爷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