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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期 冤家路狭 58(第1页)

那天的夜,奇异地庄严,奇异地静悄。半夜以后,苔丝喁喁切切,把克莱梦游的故事,全都告诉了他,说他怎样不顾他们两个的性命,抱着她走过了芙仑河的危桥,把她放到残寺里面的石头棺材里。克莱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那天夜里才头一次听说。

"你怎么第二天不告诉我哪?"他说。"要是你告诉了我,也许多少误会,多少苦恼,都可以避免了。""已经过去的事,不必琢磨啦!"苔丝说。"我现在就只顾眼前,这种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前前后后地虑算个什么劲儿哪?谁知道明天怎么样?"明天别的情况,虽然不能预知,但是痛苦烦恼,却显然没有。那天早晨,潮湿。有雾。克莱昨天已经听人说过,那个照管房子的,只有晴天,才来开窗户,所以他就让苔丝睡在屋里,自己冒险出去,把整个的宅子都搜探了一番。这所宅子里面,虽然没有食物,却并不缺水。于是克莱就趁着雾气四塞的机会,离了那所宅子,去到二英里以外一个小地方,在铺子里买了一些茶叶。面包和黄油,还买了一把小锡壶和一个酒精灯,这样他们就可以有火而不冒烟了。他进屋子的时候,把苔丝惊醒了,于是他们两个便把他刚才买来的东西,一同吃起来。

他们一点儿也不想到外面去,只在屋里待着;待过白天,又待过晚上,待过一天又待过一天;后来忽忽悠悠,差不多不知不觉,就在这深藏静处的日子里过了五天;没有一个人影。一个人声,来搅扰他们的安静。天气的变化,就是他们唯一的大事,新苑里的鸟儿就是他们唯一的伴侣。他们两个,好象都互相心照,对于他们婚后的事,差不多连一次都没提起。那一段分居悲伤的时光,好象沉入了天地开辟以前的混沌之中,现时的恩爱和婚前的甜蜜,好象原是一气,中间并没间断。只要他提起,说他们应该离开这所宅子,到扫色屯去,或者到伦敦去,她就很奇怪的老不愿意动。

"咱们为什么要把现在这种甜美恩爱打断。消灭了呢?"她表示反对,说。"应该遇上的事情,没有法子避免。"于是一面从窗板缝儿往外看,一面接着说,"你瞧,外面满是荆棘,屋里却是美满。"克莱也往外看去。这话一点儿不错;屋里是恩爱缠绵,是鱼水融洽,是前嫌冰释;屋外却满是丝毫不通融的严酷。苛刻。

"再说,再说,"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克莱脸上,嘴里说,"我只怕你现在对我这份情意不能长久。我不愿意活着眼睁睁地看到你又变了心。我不愿意那样。到了你要看不起我的时候,我情愿先死了,躺在土里,这样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曾看不起我了。""我永远也不会看不起你呀。""我也那么希望。不过,我自己觉得,我这一辈子的所作所为,早晚都得让人看不起,我想起来,我真是一个万恶的疯子。可是我从来连一个苍蝇,一个小虫儿,都不忍得伤害,连一个小鸟儿关在笼子里,都时常让我落泪!"他们又在那儿待了一天。多日阴沉的天气,那天晚上,忽然放晴,因此照看房子的老妇人,在她那小房儿里,很早很早就醒来了。光亮辉煌的朝阳,使她觉得异常地轻松;她决定趁着这样的好天气,立刻把附近那所大宅子的窗户全开开,让屋子彻底通通空气。因此她六点以前就往那所宅子来了。她把楼下那些屋子的门窗都开开了以后,又上了楼,去到那些寝室,想要开他们两个占据的那一个屋子的门。正在那个时候,她忽然觉得,屋里仿佛有喘气的声音。一来是她的年纪大了,二来是她穿的是便鞋,所以她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当时一听这种情况,就立刻要抽身退回;但是又一想,恐怕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所以又回到门外,轻轻去试那个门扭。门上的锁已经坏了,但是门里面却有一件家具,把门顶住了,所以她只把门开了一两英寸的缝儿,就再开不动了。只见晨光一道,从窗板缝儿一直射到沉沉酣睡那一对人的脸上,苔丝的嘴张着,紧靠着克莱的脸,看来好象一朵半开的鲜花。那个照管房子的老太婆刚一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还认为他们是无业的游民,心里不觉生出一阵忿怒之气;但是再一看,他们的样子那样天真,苔丝挂在椅子上的长袍那样华美,长袍旁面的长统袜子和漂亮的小阳伞那样精致,苔丝穿着来的那几件别的衣服(因为她只有这一套)那样幽雅,于是她又认为,他们好象是一对携手私逃的体面恋人,所以心里就又生出一阵怜爱之情。因此她就把门关上,轻轻悄悄象她来的时候一样跑了回去,把这种稀罕的发现,去跟她的街坊们商量。

她走了不到一分钟,苔丝就醒来了,跟着克莱也醒来。他们两个都觉得仿佛有什么把他们搅扰了似的,至于究竟是什么,却说不清楚。于是他们因此而生的不安情绪,就越来越厉害起来。克莱刚一穿好了衣服,就从窗板那两三英寸的小缝里往外面的草地上仔细看去。

"我想咱们立刻就走好啦,"他说。"今天天气很好。我觉得这所宅子好象有人来过。无论如何,那个老太婆今天是非来不可的。"苔丝听了这话,无言顺从。于是他们两个,把屋子给人家整理了一下,就提起他们那几件小小的行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所房子。他们走到树林子里面,苔丝回头把那所房子最后看了一看。

"哎,让咱们快活的房子啊,再见吧!"她说。"我顶多还能再活几个礼拜。咱们为什么不在那里待下去哪?""苔丝,别说这种话!咱们不久就要完全离开了这一块地方了,咱们还照着原先的打算,一直往北走。没有人会想起来上哪儿去缉捕咱们的。他们要是缉捕咱们,一定是在维塞司有海口的地方。等到咱们到了北边以后,再上一个海口去,就可以逃开了。"克莱把苔丝这样一劝,他们就照着原定的计划,笔直地往北走去。他们在那所大宅子里,休息了这些日子,很有走路的力量了。走到靠近正午的时候,只见挡住去路的梅勒寨城,高阁参天,快到跟前。克莱决定让苔丝在一丛树里休息一下午,等到晚上,趁着夜色,再往前走。到了黄昏的时候,克莱照旧买了些食物,于是他们就动身开始他们的夜行,走到靠近八点钟的时候,他们穿过了上维塞司和中维塞司的边界。

在村野的地方,走荒凉的小路,本是苔丝的旧技,所以现在走来,苔丝又把往日步履轻捷的情况露出。那个横栏去路的古城梅勒寨,是他们必须穿过的地方,因为前面有一道大河,非从城里的桥上过去不成。到了半夜的时候,他们才走到城里的街市,那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几点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他们。他们一路走来,老是躲着便道,免得脚步出声。一座宏壮富丽的大教堂,黑乌乌地耸在他们左边,但是他们却没心去看它。出了城以后,他们就顺着有税卡子的大道往前走去,走了几英里,前面就是一片空旷显敞的平野,得一直穿过。

起先,天上虽然阴云密布,却有残缺的月亮,射出散光来,给了他们一些帮助。但是后来月亮落了,云彩仿佛就盖在他们头上,夜色昏沉得象黑洞一般。虽然这样,他们还是勉强前进,走的时候,为避免脚步出声起见,净拣草地下脚,因为这一带地方,并没有树篱围墙之类,所以这种走法,不费什么周折。周围一切,只是一片空旷的荒寒,一团漆黑的僻静,一股劲风,在上面吹动。

他们这样暗中摸索,又往前走了二三英里,于是忽然之间,克莱觉得紧靠面前,好象有一个庞然的大建筑,从草地上面,顶着天空耸起。他们两个,差一点儿没碰到那上面。

"这是个什么怪地方?"安玑说。

"还响哪,"苔丝说。"你听!"克莱侧耳听去,只觉在那个庞大的建筑中间,有风吹动,发出一种嗡嗡的音调,好象一个硕大无朋的单弦竖琴。除此而外,听不见别的声音。克莱伸着手往前走了一两步,就摸到了那个建筑竖立的平面。它好象是一块整的石头,没有接榫,也没有边缘。他把手又往上摸去,才觉出来,原来他所触到的这件东西,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长方石头柱子;他把左手往左伸去,只觉得左边也有一根,跟右边一样。抬头看去,好象一样东西,非常高远,把本来就黑的天空遮得更一团漆黑,仿佛是一根广大的石梁,横在空里,把两根柱子连起。他们小心仔细地从那两根柱子中间和那一条横梁底下,进到里面;他们脚步沙沙的声音,都从石头的面儿上,发出回响;但是他们头上,却好象仍旧没有东西遮蔽。原来这个地方并没有房顶。苔丝只吓得喘气都两样起来,克莱也莫名其妙;只嘴里说,"这是什么东西?"他们往旁摸去的时候,又碰到另一个高阁一般的柱子,和头一个一样地又方又硬;再往外摸,又摸着一个,又摸着一个。原来这个地方满是门框,满是柱子,有的柱子上头还架着横梁。

"这真是个风神庙了,"克莱说。

有的柱子,孤零零地竖立;有的两根并列,上头架着横梁;还有几个,躺在地上,石头宽得都能走开车马,仿佛低湿地上高起的埂道;待了不久,他们就明白了,原来这是一群林立的石头柱子,竖在浅草平铺的旷野上。他们两个又往前去,一直走到那个暮夜亭台的中间。

"哦,是了,原来是悬石坛(悬石坛,在沙勒堡北十英里,原文Stonehenge,为"悬石"的意思,现在残缺。当初完整时,必为两层石柱圆坛做成。向无人能确定其年月,最近的说法是,该石分三个时期,在公元前一九○○。一七五○及一六五○年左右分别建成。现在英国天文学家郝钦斯借计算机之助,推算出来,悬石坛是英国古代居民用来确定二十四个节气的石头天文历。),"克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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