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澜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遮住了微微翘起的唇角。
闻衡莫名其妙地看了范扬一眼,准备一会儿再跟他算账,转头嘱咐薛青澜:“时候不早了,少喝茶,当心晚上睡不着。”又问范扬:“正房收拾出来了么?我今晚在这边住,明日还要回山。”
范扬忙道:“正房和厢房早预备好了,还有公子上回让打的东西也得了,待会儿一并给您送过去?”
“好。”闻衡,“我先带他过去。”
范扬眼睁睁地看着他熟练把薛青澜招过来,偕行离去,月光下两道身影肩挨着肩,没有亲密举动,却莫名给人一种亲密之感。
除了阿雀,这些年里他还没见闻衡肯让谁离他这么近。
范扬思来想去,越发笃定闻衡是思念成疾,得了失心疯。那小薛公子从小生活在山里,年纪又小,哪知道人心叵测,此刻恐怕还毫无知觉,傻乎乎地沉浸在本来属于别人的垂怜体贴里。
他满心唏嘘,命下人多给厢房添些炭,以免冻着贵客,自己则回身去给闻衡拿东西。另一边,“傻乎乎的小薛公子”连厢房的影子都没摸着,直接被闻衡塞进了正房。
小院连着隔壁鹿鸣镖局,闻衡偶尔下山就在这里歇宿,一年大概能来个三四回。他屋中陈设原本不多,今日却多添了一个半人高的熏笼,烤得满室温暖如春。薛青澜洗漱更衣已毕,窝在锦被堆里打呵欠,窗外还有隐隐人语喧嚣传来,如昼花灯却已离他很远很远。
今夜像个绮丽的梦境,无端而起,无端而终。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太多,片时欢愉已是天赐,因此从梦中醒来也是心满意足的。
闻衡见他双眸微阖,似有睡意,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轻声问:“困了?冷不冷?”
薛青澜摇了摇头,小声说:“不冷。”想到什么,忽然又强撑睡眼看向闻衡:“你今晚是不是……”
“什么?”
薛青澜是想问他今晚还会不会和自己一起睡,但这话实在难以启齿,直白隐晦似乎都不太好,正踌躇间,外面忽然传来叩门声,恰好打断了话头,闻衡起身道:“稍等,范扬来了。”
他绕过屏风走向外间,推开房门,范扬被门内暖意扑了一脸,心中纳闷闻衡怎么突然怕冷了,一边递上匣子,一边扯着大嗓门道:“公子,咱们这是在山下,烧的又是好炭,夜里没那么冷,您小心半夜热醒。小薛公子那边……”
闻衡抬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屋中有人,范扬猛然反应过来谁在卧房,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他……”
闻衡不以为意,取走了盒子:“有事等会儿再说,去东堂等我。”
房门在范扬面前无情地关上。他被“闻衡房间藏了个人”这件事砸蒙了,没来得及及时离去,片刻后窗缝里忽然漏出几句细碎低语。习武之人耳力绝佳,他听见薛青澜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困意,尾音懒洋洋的,让人很难把这声音与那个冷若寒星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这是什么?”
闻衡将木匣放在他手中,道:“打开看看。”
精巧的铜锁扣弹开,露出匣中红绸上一对嵌宝银镯。那银镯分作三股,主环錾卷草纹,上下两环做成细细的竹节,中间嵌接处以羊脂白玉和红珊瑚拼成如意花结,精工细造,足见巧思。薛青澜拿起其中一只,只见内侧錾着“百疾不侵”四个小字,另一只上则錾着“万寿康宁”。
他怔怔地捧着这对银镯,不解其意,茫然望向闻衡。
闻衡拉过他的左手,取出錾着“百疾不侵”的那只镯子给他戴上,右手“万寿康宁”如法炮制,尺寸端的是分毫不差,恰好从手掌最宽处顺顺当当地推了进去。
这镯子看着细巧,其实是宽镯,大小合宜,分量颇足,沉甸甸地压在薛青澜腕上,非但不女气,反而衬得手腕修长洁净,犹胜竹节梅骨,别有一番美感。
“九曲这边的习俗,家家都要攒银子,给孩子打银锁银镯,从过年戴到上元,保佑来岁平安、无病无灾。”闻衡将他双手并在一处,满意地打量着灯光下光彩熠熠的镯子,轻轻握了一握,说,“既是过节,别的孩子有花灯,有银镯,你当然也有。银锁就罢了,恐怕我打了你也不爱戴。”
他口吻平淡,神情温和,好像说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薛青澜却霎时眼眶一热,胸中无数情绪如洪流巨浪,滔天而起。
这一刻他几乎想扑进闻衡怀中痛哭一场,然而与此同时,颈侧早已痊愈的伤口不知为何忽然一热,毫无预兆地刺痛起来。
寒冰般的凉意爬上炽热肺腑,轻微痛楚强行按下了他的心绪,也令他骤然清醒——今宵非梦,可他曾经做过的美梦,又有哪一个能比现在更完满呢?
“我……”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的措辞,最终红着眼睛笑了起来,像个愧受厚礼的孩子,无措又真挚地说:“谢谢师兄。”
“嗯。”闻衡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难得郑重道,“今晚好好戴着,别摘下来,往后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薛青澜点头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