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紫绮见他那模样,隐约知道自己好像闯祸了,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然而闻衡如此直白地赶她走,多少伤害了她的自尊心,韩紫绮脸胀得通红,愤然道:“这般不识好人心!我平日真是看错了你!”
闻衡拇指一推,长剑出鞘半寸,映着斜日寒光一闪。
他终于动了真怒。
“我劝师姐往后还是少看人,多练剑,把那些儿女情长的心思收一收。否则下次再得罪人,就不是让你出去这么简单了。”
闻衡眼神很冷,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她今日的一切无理取闹总算有一点没有说错,以闻衡的身手,如果不是他故意输阵,亲传弟子必然有他一席之地。
可他放弃了纯钧派、越影山、以及这三年来的日日夜夜,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如果不是顾念一点微薄的同门之情,韩紫绮今天不可能全手全脚地走出这道门。
养在深山里的小白兔,长这么大没见过血光,闻衡却在三年前就手刃了黄鹰帮贼首,从生死边缘蹚过几回,他平常不曾露出冷酷的一面,不代表他性格中没有这样的底色。
韩紫绮对他的心思,往大了说不过“好色”二字,她看上了闻衡的好皮囊,看上了他不同于其他弟子独特气质,连他的冷漠以对都被她诠释为矜持自傲。但这些都是表面浮光,当打碎一池涟漪,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黝黑岩石时,趋利避害的天性终于立刻压倒了一切念头。
她不再想少年了,她只想快点退出去。
门扉仓惶地撞上又荡开,闻衡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和抽泣声,余怒未消,冷哼一声,将剑重重搁回桌上。
也只有满脑子情情爱爱的韩紫绮,才会将他和薛青澜的朋友之义歪曲到儿女私情上去。且不说闻衡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就算他真有什么特殊爱好,薛青澜才多大,对他下手那不是禽兽吗?!
数日后,湛川城。
湛川城执事长老胡昆将最后两个弟子领进一间名叫“维锦堂”的药铺,对掌柜说:“这是今年新来的执事弟子,一个叫吴裕,一个叫岳持,往后有劳你教导他们两人。”
掌柜的对他恭敬有加,闻言立刻躬身应是:“弟子明白,长老放心。您请里面稍坐,我命人上茶。”
胡昆矜傲地点了点头,摆手拒绝了掌柜的邀请,转头教训两个弟子:“人我已经带到了,往后造化端看你们自己。记住,要在湛川城里活下去、活得好,就用心做事,纯钧派不会亏待你们。”
吴裕和岳持没什么热情地朝他躬身行礼,齐声道:“多谢长老教诲。”
入门弟子降成外门,证明天赋资质不够,但还有几分拳脚功夫,纯钧派不会就此让他们退出门派,而是送往越影山下各城中的田庄商铺,充当执事弟子。倘若真是遗珠,三年后门派简选还能重回内门;如果志不在武功,有手腕会经营,打拼几年说不定还能做成执事总管,为纯钧派经营一处产业,将来在湛川城内安身立命,地位堪比乡绅,就是官府也要给三分颜面。
更高一些的,就是像胡昆这样的执事长老,每城只有一位,地位堪比越影山上各峰长老,都是武功与手段俱佳的厉害人物。这些人上能结交官府,下能打理生意,如同穿丝引线的蜘蛛,将越影山纯钧派与周边四城紧紧缀连在一张大网上,从此休戚与共,同气连枝。
闻衡此前只对自己外家有些了解,万籁门能在孟风城盘踞一方,一半靠自己经营,一半靠联姻庆王府。这还只是个二流门派,换做纯钧派这样的屈指可数的大门派,仅仅一座越影山无论如何供养不起几百人。
他眼前所见,才是纯钧派的命脉所在。
遍布四城的商铺田产,其富裕程度差不多顶一个小藩王了,更别说还有大批年轻练武的弟子——要不是江湖中人不掺和朝堂事,他们恐怕会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潜在谋反力量。
闻衡摇摇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自嘲一笑。这么多年还是没改得了他的少爷病,遇事不由自主先站在朝廷立场上瞎分析一通。如今他自己就是个江湖草莽,自顾尚且不暇,还有什么闲工夫替朝廷操心?
他在简陋的厢房放下包袱,换上粗布短衣。这一路跟着胡昆的见闻令他意识到纯钧派的势力范围远比他想象得更大,贸然离开或许不是一个好办法,他打算先做两天白工,暂且稳住药堂里的人,再寻机会脱身。
药铺的活计没什么难度,配药这种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外行人上手,剩下的无非是搬运分拣、过秤打包,只要心细手快就够了。掌柜的对闻衡和吴裕很和善,执事弟子毕竟不同于学徒,按门派规矩论他们算是师兄师弟,只要不是有旧怨或者性格格外恶劣,其实没必要故意为难人。
午时闻衡吃过饭,按掌柜吩咐去后门搬新运来的药材,一开门差点被门口一堆黑黝黝的东西绊倒,他扶了门框一下才稳住身形,低头看去,原来是个裹着破袄的老乞丐。
那人头发和胡须像疯长的枯草,右臂衣袖空荡荡地垂落下来,仅剩左臂,打着赤脚,靠在墙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赶车来送药的药贩子嘴里叼着根草,含糊不清地说:“刚来时他就在那儿了,劝你还是让他抓紧走,要不然回头冻死在你们门口,多晦气啊。”
闻衡走过去,在那老乞丐面前微躬下身子,抬手在他左肘外侧轻轻一拂,似乎是触碰到了,又仿佛只是擦着衣袍而过,低声询问:“老丈醒醒,小店后巷不方便歇脚,您可否移驾别处?”